1.
高雄市政府文化局配合2022年台灣燈會,於2月18至20日在衛武營戶外劇場推出號稱「全球首演首播」的《船愛》大型舞台音樂劇,其文宣品稱「2016年,高雄市政府文化局首創以『臺灣活化歷史的文化表演』來策展,打造了膾炙人口的環境劇場《見城》。六年後,2022年台灣燈會闊別二十年回到高雄,再次由國家文藝獎得主李小平擔任總導演,率領原班人馬及各方金獎演製人員,以台灣燈會主燈劇《船愛》,來超越自我,見證高雄的發展」。
參加《船愛》的演出團隊包括國內11劇團及學校、樂團等等,演出人數超過600人,聲勢至為浩大。我對這些年高雄文化局策劃的大型展演活動向來興致不高,儘管媒體或網路社群有許多《船愛》的報導,也視為其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數大是美」,並沒什麼特別感覺。日前看到劇場專家石光生教授在臉書上po了一段對《船愛》的批評:
Youtube 上看到《船愛》的片段。編劇對歷史扭曲是最大問題,曾幾何時鄭芝龍抱著強褓的鄭成功生活在臺灣?其次是導演不察劇本的嚴重問題,而任其紛亂,以致於豫劇居然出現在這歌仔音樂劇。
編劇與導演不入格,最可憐被踩倒的是演員。演員加油。編劇導演賺飽飽,苦了演員。
石教授的指責很嚴厲,但是從YouTube看到這齣戲,也沒多作申論,所舉編劇「鄭芝龍抱著強褓的鄭成功生活在臺灣」的「歷史扭曲」,或豫劇出現在歌仔音樂劇的「紛亂」,對我都不太是問題。不過石教授是高雄在地人、UCLA的戲劇博士,又是中山大學劇藝系創系主任,應不會無的放矢,我才稍微注意到這齣戲。依我看劇組名單的直覺,編導演員的專業不用懷疑,如果有值得討論的問題,可能出自戶外演出環境的處理,或許是文化局一貫拼湊、速成的在地文化事件「誇富宴」製作所致,於是臨時決定南下,於2月20日晚到衛武營燈會現場觀賞最後一場演出,感受一下環境氛圍。
2.
元宵是傳統重要節令,代表舊一年的結束與新一年的真正開始。封建王朝常以元宵活動作為天子與民同樂的象徵,《桃花扇》裡南明福王元宵前夕鬱悶不樂,不是擔心清兵即將渡江,而是宮廷演戲的腳色還沒選定。台灣人元宵佳節極具庶民性格,「鬧元宵」活動主體也是當地民眾,其特色不只在最後的儀式性與藝術性呈現,而是參與過程顯現的文化意義。1990年代官方開始主辦大型燈節、燈會,以科技運用與視覺效果作號召,愈標榜全國性的活動,與民眾生活的連結愈少,一般人也習慣讓自己單純成為觀光客,在元宵節慶湊湊熱鬧。
這次《船愛》的製作抓住「燈會回到高雄」的名義大事鋪張,強調舞台特色是「在獨特船體鋼板、曲面工藝技術建築流線空間下,打破邊際限制,動用20 台3萬流明、7台2萬流明的投影設備、串連 400 蒸炫幻燈光,呈現長達381公尺的視覺影像。」再再顯現主辦的企圖心,不過,有一個大前題必須被慎重考慮的是——這是冬季的戶外演出。
在人類的表演活動史上,戶外演出絕對占極重要的部分,台灣雖處多雨、多颱風、地震的自然環境,戶外演出仍是藝術展演史上最重要環節之一。在氣候良好的情況下,戶外近距離觀賞藝術展演,有劇場和任何室內活動難以臻至的生活情趣。
因為氣候難測,雨天的「雨傘戲」常會影響觀賞,穿雨衣看戲也極為辛苦,一般外台酬神戲因有特別演出目的,干擾不致太大,現代大型戶外藝術展演,所受風雨、氣溫的影響便極為明顯,因此需事先針對表演類型、演出時間、場地規模、天候狀況做好妥善規畫與應變措施。
藝術展演與選舉造勢、宗教集會與觀賞球賽不同,演出的觀賞區愈遼闊,舞台場面愈大,許多觀眾只能透過銀幕投影取得「在場証明」,劇場的親近性就愈淺薄,超大型的戶外展演,就藝術類型而言,觀眾較容易從音樂會或歌舞、特技演出的視覺與聽覺效果,達到休閒娛樂,有情節脈絡的戲劇,其演出效果便與現場情境息息相關。因此,寒冷的雨天在舞台空間壯闊、毫無遮蔽的草地觀賞區看一齣戲劇,簡直就是重中之重。
觀眾利用《船愛》前後空檔逛逛衛武營燈會,仍能體驗花燈結合類似「冰雕」趣味的另一種神奇感,然而,看主燈大戲的情境就極不同了。《船愛》的演出是從晚上七點開始,連續100分鐘沒有中場休息。以船艦為意象的舞台造型的確壯觀,觀眾必須席地而坐,否則只能在周圍觀看。這幾天高雄氣溫驟降,有人形容是南台灣最冷的天氣,觀眾忍著風寒坐在草地觀賞舞台上五彩繽紛的演出,尤其第二晚細雨霏霏,穿著雨衣看戲更是苦中作樂,很難真正享受戶外演出的生活樂趣,演員、樂手也極辛苦,幾乎身軀一停止擺動,便倍感冰冷。不過,主辦單位想必會從正面解讀:觀眾是如何在濕寒草地展現看戲的熱情,並從舞台上大陣仗的表演,感受身為高雄人的光榮感吧!
3.
《船愛》演出的主軸在展現高雄海洋都市意象,編劇採取幾個古今事件,以時空跳躍的手法,著重一幕幕的舞台畫面效果,較不考慮戲劇情節鋪陳與推展的問題,陳勝在飾演的燈塔伯在戲中扮演了串場與劇情解說的功能。主燈大戲的序幕從1960年代的高雄說起,因美國參與越戰,高雄港成為美國軍艦停靠所,高雄也成為美軍休閒城市,「大溝頂」(崛江)商機繁盛,百貨行、服飾店比比皆是,還帶動了七賢三路酒吧的綺麗風光。劇中由簡嘉誼飾演酒女小紅,與郭春美的麥克少校兩情相悅,媽媽桑張秋蘭從中推波助瀾的一段歌舞劇表演十分精彩。
而後劇情帶回台灣早期移民歷史與黑水溝傳說,穿加了孤兒寡母蘇錦娘(孫詩雯飾)與王有福(吳奕萱飾)渡海來台途中,面臨海中白蛇妖(鄭雅升飾)與青蛇妖(陳昭薇飾)興風作浪,迭遭險難。戲劇進行中突然冒出王金櫻以「四句聯」出場謝幕並介紹演員,為避免觀眾誤會,投影字幕同時打出「戲劇橋段,並非真正謝幕」;隨後再繼續將故事拉至顏思齊、鄭芝龍的大航海時代,唐美雲飾演的顏思齊,率領船隊與眾家兄弟縱橫海上,接下來就是鄭芝龍(小咪飾)偕日妻田川氏(許秀年飾),手裡懷抱著襁褓之中的鄭森來到「大員」。這段歷史正是石教授在乎的「歷史扭曲」,觀眾大概也搞不清楚舞台上人物的關連性,大家注意的是唐美雲、小咪、許秀年與秀琴……出場囉!
4.
《船愛》做為元宵燈會應景大戲,具有節慶意義,雖活動宗旨,時間地點已定,主辦單位以藝術為名,處理這個帶有政治意涵的大型活動,仍應從身體與表演的功能出發,兼顧觀賞環境與天氣因素,而非以政治儀式性的「藝術造勢」為最大目標。
高雄市文化局藉現成明星匯演型式製作做了三朝大醮,感覺有如《東京夢華錄》所記述元宵節慶大宋天子在宣德殿召見各國使節,一同觀賞城樓下「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餘里」,也像回到昔日慶祝蔣公華誕的慶典規模,舞台上的人物走動有如精巧設計的排字舞,展現萬國來朝、盛世元音的儀式性宣示,也像極了財主為了表現藝文氣質,快速地把住家大宅四周打製成崇偉的書牆,上面擺滿中外文經典的鉅著,以求製造強烈的視覺震撼,對於積弱不振的民間表演生態並無助益。
船愛》導演的舞台處理其實相當流暢,但劇場規模太大,寒冷的雨夜坐在草地的觀眾顯得孤單,沒有濟濟一堂共享佳節的情趣,就算看到熱鬧,也不容易進入戲劇氛圍。《船愛》如果在溫和天候演出,尚能收到另一種觀劇效果,但選在寒冬的衛武營戶外劇場「以天地為幕」演出三天,不就像當年的田登太守為避自己名諱,頒發了「本州依例放火三日」的公告,只是為放燈而放火了。
這些被動員參與的演員大多具有號召力,若由其分組在合適的劇場聯合演出,即能讓觀眾好好看一齣戲,而不是只看「感覺」。《船愛》大卡司、大製作的主辦單位,若轉換成「梨園總局」或「劇場公會」之類自發性組織,號召名家為公益聯合義演,以謝境、謝館的感恩心情,呼籲社會大眾支持表演藝術,並為年輕、無力的表演團體讚聲,對整個藝文環境產生推波助瀾的效果,就更具意義。
其實藉超大規模的戶外戲劇演出做為官方「與民同樂」的政治文化性宣示,在冬冷的季節賭一下天氣,偶一為之無傷大雅。只是,高雄市文化局多年來似乎把「藝術造勢」做成了癮,甚至把它當做重大政績,這才是問題所在。
*作者為作家、舞台編劇、戲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