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一月十九日,新會梁任公先生病歿於北平,本報既已為文悼之矣(一月二十一日本報社評),茲再從其學術方面,作一綜括之評論。
任公先生一生之智力活動,蓋可分為四時期,每時期各有特殊之貢獻與影響。
第一期自其撇棄詞章考據,就學萬木草堂,以至戊戌政變以前止,是為「通經致用」之時期;
第二期自戊戌政變以後至辛亥革命成功時止,是為介紹西方思想,並以新觀點批評中國學術之時期,而仍以「致用」為鵠的;
第三期自辛亥革命成功後至先生歐遊以前止,是為純粹政論家之時期;
第四期自先生歐遊歸後以至病歿,是為專力治史之時期,此時期漸有為學問而學問之傾向,然終不能忘情國艱民瘼,殆即以此損其天年,哀哉!
先生第一期之智力活動,全受康南海之影響,此時期之梁先生,實為康南海附庸。吾確信即起梁先生於九原,當不以此為降抑之詞也。而此後三時期之活動,實於此時期奠其基。故欲論近代學術史上之梁先生,不能不一論康南海。康南海者,我國「經學」史上數座巨峰之一也。「經學」在中國歷史中之地位,與哲學之在歐洲歷史中之地位相當。其在西方史中,每當社會有劇變之世,哲學必先之或緣之而變;其在中國史中,每當社會有劇變之世,經學必先之或緣之而變。
經學之成立在西漢初,自此以後,凡經五變:西漢末古文學興,是為一變,此時期之代表人物為劉歆;魏晉之世,學者援老莊說經,是為二變,此時期之代表人物可推王弼;宋儒以「性理」說經,是為三變,此時期之代表人物為朱熹;清代漢學家專從訓詁校勘方面治經,是為四變,此時期之代表人物為王念孫;道咸以降,西漢「今文學」復興,「非常異義可怪之論」熾,是為五變,此時期之代表人物為南海康有為(以上所陳之經學史觀,乃作者臆見,茲僅發其凡。除論康南海為本文中應有之義外,餘俟另為文詳之)。
康南海者,非開闢之人物,而集大成之人物也。當鴉片戰爭前後,我國智識界先後衍成三種趨勢:
㈠乾嘉間樸學之正統派,有二特點:其一則重文字之解釋而輕義理之闡發,其二則解經以許、鄭、賈、馬為宗,皆守劉歆古文之學者也。然境域之墾闢既盡,則思遷移;正統派之宰制既久,則起反動。嘉道間,莊存與始將久遭湮埋之今文學中何休《公羊傳注》掘出,著《春秋正辭》,專求公羊之「微言大義」及「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其後劉逢祿復著《春秋公羊經傳何氏釋例》揚其波,劉又著《左氏春秋考證》,謂《左氏春秋》本不解經,經劉歆改頭換面而成現今之形式。是為近代今古文之爭之第一次交綏。其後魏源著《詩古微》攻毛傳及大小序,著《書古微》攻馬、鄭之說,邵懿辰著《禮經通論》,言《古文逸禮》為劉歆所偽造,而今文學與古文學之爭,壁壘愈堅固。今文學之興,是為第一種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