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形態勾勒出來的烏托邦美景,遠比盛開的櫻花花海更為美絕人寰,更使人自慚形穢。單獨一個人無法面對,所以必得聚集著比花瓣還多的同志們,舉辦一場又一場的祭典。
四月是個尷尬的季節。三一一反核才剛過去,紀念一九六八年五月革命五十周年,似乎還嫌太早。四月有什麼可以寫的?四月啊,台灣旅行者的心中,似乎只有日本的櫻花。
櫻花林下空無一人的恐怖
隨著由南而北的櫻花前線,台灣觀光客的足跡遍及日本全國各地,對於花蹤進行地毯式的搜索。徹底的程度,恐怕只有國民黨昔日的清鄉差堪比擬。
日本的櫻花確實很美,逐花蹤而北,也確實風雅。至少比起阿本仔群聚在櫻花樹下,糰子湯圓大聲嚷嚷杯盤狼藉口吐白沫,那是風雅多了。不過這個風雅有點「不要問我從哪裡來」的浮面,缺了點根基。再說日本這個熱鬧過了頭的「花見」文化,歷史也不如我們想像的久遠。小說家坂口安吾的短篇名著〈盛開的櫻花林下〉,劈頭就這麼寫:
每當櫻花盛開,人們便攜著酒啃著麻吉漫步花樹下讚嘆絕景謳歌爛漫春光心情愉悅。其實這都是騙人的啦。為什麼說騙人的呢?人們群聚櫻花樹下賞花醉酒噁吐打架,那是江戶時代以後的事情了。遠古的人站在櫻花樹下,只會覺得毛骨悚然,才不會覺得什麼絕美……櫻花林下,如果空無一人,你知道有多麼恐怖嗎。
盛開的櫻花林下,如果空無一人,究竟有多麼恐怖?這沒人曉得。不過如果盛開的櫻花林下,只有你獨自一人,究竟會有多麼恐怖呢?
坂口安吾自己的體驗,是在東京大空襲之後,死者們被聚集在上野的山上集體火化,而彼時正值群櫻盛開。滿開的櫻花林中,除了偶有山風吹拂,靜寂繃緊了周圍的空氣。坂口之外,其他人都下山了。很顯然,他嚇壞了。
不敢面對近乎妖異的花海之美
我也曾經有類似的經驗。在南禪寺附近學長的宿舍討論博士論文主題,從討論到熱辯,完全忘了時間。等到順著哲學步道踏上歸程時,天都快亮了。這是我唯一一次,「獨自一人/穿越/清晨寂靜/盛開的/櫻花拱林」。而且直到走出花海,在白川通上看到第一輛計程車之前,連一隻貓都沒遇見。
恐怖嗎?嗯,這麼說吧。多年之後,有一位同樣京都大學出身的年輕搞笑作家森見登美彥,惡搞了坂口的原著,也寫了一篇「盛開的櫻花林下」。他也「獨自一人穿越清晨寂靜盛開的櫻花拱林」,而且(跟我一樣)走的是哲學步道,而且(跟坂口一樣)嚇傻了。森見寫道:
盛開的櫻花,對於人類過於具有壓迫感。因此人們呼朋引伴,群聚在花樹下飲酒作樂,無非是想仗著人多壯膽,否則不敢面對這近乎妖異的花海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