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坂口的寄託古人,森見老實多了:「妖異」兩個字, 真是定論。也許有人會問:「櫻花這麼可怕,何必硬揪人壯膽去觀賞呢?」您要知道,縱然是妖異,實在也很罕見。一年將近四百天,就給盛開個三天、五天。一個不小心錯過了,只剩下櫻花麻糬為伴。拿我自己做例子,二○○八年以來,已經整整十年,不曾再見過這「妖異」 了。明知妖異,魅力實不可擋;而若非有緣人,根本無從想像其妖異。
絕美之景,使人喪膽。說的是櫻花,我心裡想的卻是文革、一九六八年革命與全共鬥。
當革命落英盡淨的時刻
意識形態勾勒出來的烏托邦美景,遠比盛開的櫻花花海更為壯觀,更為美絕人寰,更使人自慚形穢。單獨一個人,無法面對,所以必得聚集著比花瓣還多的同志們,大家一起在烏托邦美麗願景之下,倒果為因、反客為主的舉辦一場又一場的祭典,掄刀動槍,四處嚷嚷。
即使如此,仍不敵美麗烏托邦的壓迫感。烏托邦如此壯麗,映照出現實世界的汙濁與不堪,因此促使憧憬者們,一方面毫無留戀地砸毀現存的一切,另一方面又恐懼樂園成真,著急著消滅所有不配入場的敵人、夥伴或者自己。所以革命花開最盛之際,正是無差別屠戮的開始;而落英盡淨,倖存者也就醒了。清醒之後,恍若無事,一樣飲食男女、追名逐利、生老病死。偶爾幾個夢做得深的,留著一肚子故事,專門賣給那些好奇的無緣人尚饗。
自覺最倒楣的,大概是曲終人散之後出生的那一代人了。以日本為例,一九五五年至六○年出生的世代,自嘲是「幫全共鬥擦屁股的世代」──就晚了那麼一步,盛開的花海沒見到,只能在亭亭綠葉下,默默打掃狂亂盛宴後的杯盤狼藉。即使箇中有些時代錯誤,患了遲發性學運症候群的,能看到的也只剩下人造花,而且還得忍受一旁蹺著腳茶酒香菸的,早就回歸「企業戰士」的大哥大姊們吹噓:花多麼美麗,宴如何熱鬧,「現在的年輕人多麼保守反動」。
在知性與美學上,我們被迫愚蠢
一九六八年,當全世界的年輕人都在盛開的櫻花樹下快樂發瘋的時候,台灣的所有人卻處在「幫隔壁國共內戰敗北的國民黨擦屁股」的無聊壓抑中。別人在絕美的妖異夢境裡喝酒做愛、尋釁鬥毆,我們則在黃連樹下,臥著「元首」賞賜的薪、嘗著黨國嚇破的膽。
也不知道誰比較幸福,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在知性與美學上,我們愚蠢得多了。幸好,這種愚蠢並非天生,而是被迫的。因此,九九年,當我「獨自一人穿越清晨寂靜盛開的哲學步道櫻花拱林」的時候,我可完全沒被嚇到。直到現在,我也從沒被日本的左翼/右翼嚇倒過。
*作者為輔大教授。本文原刊新新聞第1623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