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崎有一郎《京都的誕生:武士所創建的戰亂之都》一書,正接續著非領主制論這條政治不正確的歷史論述。然而,他的歷史書寫策略極其成功,不但細緻考察了平安京的發展史,並運用現代政治學的方法,以充滿現代性的筆觸,解釋武士崛起的契機,生動描述他們如何通過武力征伐,將「京都」演變為同門(源氏)一族內訌廝殺的舞台,為了謀取權位,綁架上皇也在所不辭。這些發動政變的權鬥過程,即使在今天讀來,依然令人驚心動魄。在書中,作者提及文獻記載中第一次山門強訴的記錄。那就是白河天皇在位之際,多達千人的延曆寺僧人發起暴動朝京城進軍,其中600人手持600卷《大般若經》、200人手持200卷《仁王經》,另有200人全副武裝,試想,這是何等恐怖的場面?起因是當時祇園神社感神院的人事任命問題。彼時,由於神佛習合的觀念,祇園神社受到名為感神院的佛寺的支配。不知從何開始,延曆寺方面宣稱,上述寺院神社的人事任命權應該歸他們所有,感神院卻違背了延曆寺的意向,將自己的職位擅自讓予他人。延曆寺因此大為震怒,要求朝廷「以延曆寺的任命為准,駁回感神院的決定,並要求可惡的違命之徒認罪。」不過,朝廷並未立即回應這一要求,延曆寺便有了正當性,派出大量僧兵叫囂要脅朝廷。
進一步地說,延曆寺的僧兵們已不守佛門戒律,膽敢向高高在上的天皇嗆聲叫板了,何況累積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經驗、嚐過成功奪權的果實的武士?在他們看來,「京都」並非代表日本傳統文化的聖地,毋寧說,它只是爭權奪利的舞台。當時的都城居民亦相信,戰爭一定會發生在京都之外,京都永遠是一片安全的觀眾席,然而,保元之亂徹底打破了這一幻想。由此,京都走上了一條禁忌的道路,逐漸演成一片戰場。最後,作者重回書寫策略(土地開發與旅遊觀光),對於這個由武士所創建的動亂之都的地貌變遷做了有趣的古今對照:如果將八條院東洞院御所」的位置,與今天的京都加以比對,八條院的舊址就在今日JR京都車站的正下方。如果將新幹線月臺的最東端視為八條殿的東南角,由此往西,東西約長120公尺,而南北則是從0號月臺(草津線、特急雷鳥號等的乘車月臺)到14號月臺(新幹線下行列車的乘車月臺)的距離,恰好是JR京都車站所有的月臺。換句話說,每一位從新幹線的第16節車廂至第12節車廂下車的乘客,就在不知不覺間立於八條殿的舊址上。由此看來,所有卓越的歷史書寫有其特色,無論他們撰寫的是古代史或中世史,就是有辦法拉近讀者與時空的距離,在行雲流水般的敘述中,賦予讀者莊重有度的史識,帶領讀者尋出隱藏在時間深處的京都的歷史。
*作者為作家暨翻譯家,譯有多種日本文學作品,兩部小說《菩薩有難》《來信》、四部詩集;日本文化評論集《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