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英國留給香港一個法治基礎,這點很了不起,不像法國殖民地常是一塌糊塗。英國撤退後的殖民地,從亞洲到非洲,都以法治著稱,這是大家看得到的。香港1842年便割讓給英國了,因此1911年辛亥革命沒有波及這塊地方,後來一波猛過一波的暴力革命也碰不到香港,因為沒有經過暴力革命,才能保存極老的東西,大清律直到50年代都還有效。中國古樂、舊詩詞、書畫等在香港也維護了下來,沒有中斷。英國人尊重香港原來的風俗習慣,當西方事物進到香港,香港人也未全部接受,保留了舊有的自己,跟日本人很像。
日本是亞洲現代化最成功的地方,也正是由於它沒有發生暴力革命。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是由日本傳入,而非直接由歐洲、俄國傳入。日本有了馬列主義後,並不照單全收,他們喊著要「脫亞入歐」,就是中國人所說的「全盤西化」,但他們仍然保存了自己的種種傳統並能夠自由選擇,沒有暴力革命,就能夠如此,香港、台灣也是。
台灣在1895年割讓給日本,這很不幸,就中國而言當然更是「國恥」,當時台灣居民也全力反抗過,但是歷史上再壞的事情也埋藏著好事的種子,這便是所謂「意想不到的後果」。日本強占台灣本是一種霸道侵略,但卻使台灣免於革命的摧毀。
中國的辛亥革命也罷、第2次革命也罷,甚至1925、27年國民革命加上共產黨的革命,台灣都避開了。沒有流血革命,社會結構便沒有受到直接的衝擊。20年代中國革命的時候,喊著要打倒豪強地主,到處殺人,和王國維很熟識的葉德輝被扣上反動派的帽子,在湖南被活活打死,王國維也因此一刺激而自殺。相反地,台灣沒有經過暴力革命,保留了慢慢轉變的可能。
儘管有些轉變非大家所願,台灣作為殖民地,人民被當成次等公民,當然有屈辱感,但受日本統治的50年期間也得到了一些好處,也是一種「意想不到的後果」。比如抗戰之後,我們才明白日本人基礎教育相當好。傅斯年接收台灣大學時,也研究了台灣大學的歷史,他非常讚揚台灣大學講座教授的制度,每位教授都有一間實驗室,教授整天都在學校;反觀中國的大學教授只進來講課,其餘時間都在兼差。另一方面,中小學教育也在日治時代奠定了較健全的根柢。
台灣的人文傳統也一直存在,梁啟超訪台時,林獻堂和許多台灣詩人來歡迎他,和他唱和極多。這裡顯示台灣保留中國古典詩文的傳統,也就是人文傳統的延續。史學傳統在台灣也延續下去,如連雅堂先生所著《台灣通史》,就是從傳統中國史學而來,中國史學大師章太炎也對連雅堂先生十分恭維。台灣的民間傳統更是有其連續性,媽祖信仰就是其一。我們不能看輕這些延續,它讓台灣有個底子,為中國人文研究在台灣提供了源頭活水。這一源頭活水正是由於台灣未經革命暴力才能流傳下來。
*作者余英時(1930-2021)為美國哈佛大學歷史學博士,師從錢穆先生、楊聯陞先生。曾任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教授、香港新亞書院院長兼中文大學副校長等。1974年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2001年自普林斯頓大學校聘講座教授榮退,2004年入選美國哲學會會士。曾獲日本關西大學等多所大學名譽博士,2006年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2014年榮獲首屆唐獎漢學獎。本文選自作者經典套書之《人文與民主》(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