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新作特別讓我想到史景遷的名著《胡若望的疑問》,當然二者寫作人物的取樣恰好相反(一個是小人物被迫丟包去了巴黎,一個是傳教士自願深耕島嶼偏鄉),二者書寫方向也不相同:史景遷對歷史人物做了一個華麗的想像,以小說般推演史式對歷史東西方衝擊的大叩問,而王威智卻避免小說化,其動員的想像力是扣緊現實與再現史料缺口,如小說式的敘事不是王威智的語境。
既是如此不同,為何我說讓我想到史景遷呢?
我感受的相同是一種中性腔(筆)調,拿捏適當的觀照距離,與同樣來自史料的再造。
當然,王威智以這樣莊嚴的神父人物為其書寫的本身就是個難題,因為人物寫起來會少了人性可能有的黑暗面,不小心會變成被史料綁架的碎片織就。為了避開這樣的困境,王威智找了一個熟悉裴德神父故事與生活的阿美朋友Lo’oh(晚年的關門徒弟)作為敘事的副聲道,這一在地人物的注入,使得裴德神父不至於被單一聲音淹沒而失之立體。
裴德神父是部落通族語通,但有了Lo’oh這個阿美朋友,讓作者可以加之善用的記憶指南針,可說是裴德神父在豐濱記憶宮殿的建築師。於是故事不會帶有那種遙遠的傳說感,反而是召喚過去的時代來到讀者眼前,如紀錄片,如長鏡頭,如聽風的歌。
一如作者過去的幾部作品,新作仍充滿中性敘述的混血氣質,帶引我們進入邊緣的邊緣,部落的部落,山巔的山巔,海岸的海岸。進入一個我們不認識卻又彷彿認識已久的島嶼高貴靈魂:裴德神父與AMIS。
裴德神父在島嶼三十年的懸念終於長眠,自此停格定錨。他對海民的愛,對傳教一生的執著實踐,以勇氣膽識來作為其對生命天主的總體禮讚,通過對非我族類的愛,將俗世的一切全兜攏在傳道的挫敗與收割上,同化自我以接軌異族異語,消抿邊界、見證一個西洋異鄉人在島嶼靠海部落的教義荒原深耕,步步跨越的族群圍籬,以熱情迎向AMIS那一雙雙發亮的眼,裴德神父追AMIS的風,最後寫下一篇篇的筆記,「一篇筆記就是一個故事」。
時光流逝,長眠於此的神父安靈嗎?
王威智再次以文字召喚(或作者所說的「安頓」)了他/他們,也安頓了異鄉成故鄉的無數靈魂,安撫島嶼邊緣人。
為天主而來的神父,最後被王威智寫成了平易近人雜揉史料豐饒的新神話。
如作者所寫的裴德神父在地日久漸漸長成了一個有著西洋臉孔的AMIS,其語言之流暢與記憶之超凡,使也AMIS漸漸被其感召。於是書末的「我參與了一切」的我,是我們,也是他們。
豐濱限定,卻微縮了島嶼西方傳教士踽踽獨行且長眠於此的身影。
在地即他方,他方也是在地。福音搭起了橋梁,文字是橋梁的材料。
在黑暗裡,在光亮裡,我看見了裴德神父從豐濱的豐富部落張眼,如太平洋第一道海平面的光,飛翔的光射向島嶼。
期待王威智的下一站,是什麼題材在等待他的前方?
也許在史料堆,也許在神話荒原,也許在某個小鎮或部落,也許在他的記憶迷宮深處……但我想作者熱愛的島嶼山海總是恆在其中,繼續一字一字鑿刻山海生活的愛與歷程,繼續召喚識與不識的前靈。祝福。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為《神父住海邊——裴德與AMIS的故事》(蔚藍文化)所寫的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