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我當然吃,幾個我都吃。芭樂的確是我愛吃的水果,但是更重要的是,媽媽記得芭樂。我努力吃,繼續吃,每次去看她都吃,讓她看我把一盤芭樂全吃光。然後她總會滿意地微笑,說:「妳就是喜歡吃芭樂」。
是的,媽媽。感謝老天爺,妳竟然還記得。
沒有了對話,我和父母的相處成了一部默片。默默的陪伴。
媽媽醒著的時候,我就把電腦放在她常坐的餐座上,在她身旁工作。往往是一整天,一連兩三天。小時候,她也是這樣陪我讀書的。我問她記不記得,她微笑。她雖然聽得見,卻失去了記憶。
也陪爸爸吃飯。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能聊健談的人,現在,他卻是一個默默吃飯,不發一言的老人。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吃著,為彼此夾菜是我們唯一的互動。他偶爾會說些什麼,但是因為聽不到我的回應,往往筷子停在空中,一秒兩秒,然後就打住,不再往下說了。甚至聽不見一聲嘆息。
我陪他回醫院檢查,習慣一個人獨來獨往的爸爸,執意不讓我扶他:「妳不在,我怎麼辦?」他的堅持裡是他的尊嚴,是他頑強的生命力。我只能乖乖地,安靜地走在他旁邊。
我試著去拉他的手,他沒有拒絕。
我們就這樣牽著手,走著。就像他小時候,曾經牽著我的手,牙牙學步一樣。
就這樣,他勉強收容了我,陪他在醫院進行了一個簡單的微創手術。3天3夜的時間裡,我們的對話不超過30句。他大部分的時候都是躺著,偶爾看看不需要聲音的電視,或者由我守著,讓他可以偷偷在窗口抽根菸。動了手術的爸爸更弱了,我們的病房餐桌,也就更沉默了。
滿滿的沉默。好奢侈的安靜。這一次手術,沒有加護病房病危的緊張與恐懼,反倒像是一個老天爺的禮物—雖然明明是住院動手術,我知道這樣說很奇怪—讓我有機會和爸爸單獨相處了3天。
手術完了,他說:「回去吧!妳有妳的日子要過,總不能在這裡守著我。」
5月8日是母親節。要怎麼替每個昨天,甚至每個今天都可能被遺忘的媽媽,過母親節?
我沒有選擇大餐,也沒有買鮮花,我選擇了最簡單原始的告白。就像小時候畫的母親節卡片一樣,我去文具行買了彩色紙,剪剪貼貼,做了一張整棟樓都看得到的大卡片。
然後媽媽下樓來,站在台北初夏的陽光裡,微笑。
這一次我沒有掉眼淚,我也微笑,努力記得媽媽在太陽下微笑的樣子。
今天的上海是個雨天。從我隔離酒店望出去,晴天裡窗外鮮明碧綠的蘇州河畔,熱鬧熙攘的上海車站,都在陰雨裡安靜下來,成了一幅灰色的水墨。
隔離,反而讓我感覺離父母更近一些。理解他們與世界難以跨越的距離。他們不可抗拒的孤獨。
是我在抗拒這個不可逆轉的劇終。是我捨不得這個雨天裡特別鮮明的默片。
我5月的告白。
*作者王雅倫,台灣臺北人。比利時客家人。上海新鮮人。出版界素人。嫁了一個沒有中國護照的大陸人。生了兩個拿不到台灣護照的外國人。本文選自作者新作《要這樣的生離死別,才能讓我們真正相識相遇》(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