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五二○成了一個告白的日子。
五二○過去了。該告白的、該領證的、該送花的、該撒糖的、該搶電影檔期的……應該都完成任務了。
而被告白的,無論是完全被驚喜的,還是心中早有期待的,應該也都刷完朋友圈了。
我也努力想要完成一項告白的任務,我沒有特別選擇五二○,而是整個五月。
但是我沒法確定對方是不是收到了。
我的告白對象,沒有朋友圈。
要怎麼對一個耳朵幾乎聽不見的人告白?
要如何對一個正在喪失記憶的人告白?
一個是我已經喪失聽力的父親。
一個是我逐漸失智的母親。
我與他們之間,除了上海與台灣的飛行距離之外,除了14天必須的隔離之外,還有連聲音語言都難以跨越的距離。
爸爸的聽力喪失,已經嚴重到即使戴上昂貴精密的助聽器,也沒法講電話了。他不理解我為什麼要跑回台灣?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媽媽還能聽見,但是已經不能理解為什麼我人已經到了台灣,卻還不來看她?她只能不斷重複同樣的問題:「妳在哪裡?」
兩個人的問題都讓我心碎。
我想對爸爸說:「回台灣,是因為想你。」90高齡的他,去年夏天才從加護病房搶救出來,逃過一劫,轉眼已經過了半年。但是這麼簡單的答案,他卻聽不見了。
我回答媽媽,我們很快就要見面了。還剩10天。還剩7天,還剩4天……但是對於一個已經不知道今天的日期是什麼的媽媽,每一個明天,都只會讓昨天更遙遠。讓過去更模糊。
隔離終於結束了。我終於可以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看得到,摸得到。長途距離,或是隔離期間,電話裡沒法說的,說不清的,見了面,一樣沒法說,也說不清。
只能抱抱他們,拉拉他們的手,在擁抱時感受他們越來越瘦弱萎縮的身體,和我們之間越來越安靜的重逢。
他們的日子,是遠比14天的隔離還要可怕的孤獨。爸爸被鎖在自己震耳欲聾的沉默大牢裡。這個他聽不見的世界也似乎褪了顏色,沒了味道。他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老人,一個人站在紅塵囂囂的邊緣,睜著眼睛看著這片陸地,慢慢地從地平線消失,任憑他一個人被無聲無息的大海吞噬。
媽媽記得我不在台灣,可是記不得我從哪裡來,上海?比利時?我一個人嗎?孩子呢?我的回答,像是一個寫了一張小字條的空瓶子,在她的記憶大海裡漂浮,她撿起瓶子,讀讀紙條,點點頭,然後再扔回海裡。抬起頭,對著我微笑。
然後忽然又想起什麼,再問一次:我從哪裡來,上海?比利時?我一個人嗎?孩子呢?
她一次又一次的點頭微笑。我一次又一次的回答。忍著慢慢湧上來的淚水。
她搞不清今天是哪年哪月,搞不清我從哪冒出來的,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回台灣,但是她清清楚楚記得我最愛吃的水果,台灣芭樂。每次去弟弟家看她,無論是什麼時間,她都記得要切一個芭樂給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