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的核心是《紅樓夢》研究的典範問題。余英時先生開宗明義指出了紅學在當時(1970 年代)面臨的典範危機,並且,雖然他在「自序」中表明並非要做「紅學家」,更強調本書是他個人紅學生涯的終點,但是全書從理論性辨析到對小說作者與其思想的考察,確實是一個為紅學建立新典範的嘗試。四十餘年後,紅學新說仍然此起彼落,我們未必能說這些新的詮釋都繼承(反對亦可能是一種繼承)了本書提出的方法與說法,但其間的呼應還是顯而易見的。
本書第一篇文章的標題是〈近代紅學到發展與紅學革命〉,正是全書的基石。以「革命」這一較為激烈的詞彙入題,對這一學術史問題的關切可謂溢於言表。誰要革誰的命呢?如果順時來看,那麼原來紅學有以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為代表的一種典範,亦即將《紅樓夢》讀作民族主義的政治小說,並且將書中人物與歷史人物一一對應。革其命者就是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以及其所奠定的「曹雪芹自傳說」,這「新紅學」即是一個新的典範。
但本章所謂革命,倒不在於後者革前者之命,作者真正要強調的是:一切典範,最終必然從內部開始發生危機(稱之為「技術崩潰」),從而受到新典範的挑戰,然而,原來的典範也仍然會在新典範的運作中繼續發揮效用。不妨說,這是主流、潛流、餘流的起伏變化,沒有革命成功就永保太平這回事。自傳說典範在新材料的支撐下,徹底挑戰了索隱派典範,然而,本章措意在於指出當時自傳說面臨的技術崩潰,亦即,當自傳說典範極大化,將曹雪芹家族與小說中的賈府完全等同,此時這一典範忽視了《紅樓夢》的小說本質,其局限性也就顯現了。
那麼,誰要來革自傳說的命,又日新的典範如何建立?余先生明確指出,1970年代興起的以「階級鬥爭論」為中心的紅學並無法完成這個典範轉移的革命任務。這一派解讀接受曹雪芹是小說作者的說法,但將曹府興衰視為社會縮影,把小說讀作對封建社會的批判。余先生認為這是目的先行的讀法,不是出自作品內部需求的解讀,故而無法成為典範。
在以學術史的眼光分析了民國以來的紅學發展後,余先生提出了他對新典範的主張。他認為,新典範必須根據作品內部「創造意圖與內在結構的有機關係」而進行詮釋,注意小說的理想性與虛構性,在學術中彰顯《紅樓夢》作為小說的地位。這樣的倡議今日看來似乎理所當然,在當時卻掀起漫天烽火,現在看來,果然是革命必經之路。余先生對考證派的批評非常直接,他認為學者發現材料欣欣然自喜,但只靠外部證據無法「證明」小說本身的旨趣,無法觸及紅樓夢的「中心問題」。因此,他主張必須集中於前八十回的文本與脂批,分析其藝術創作與內在結構,同時注意小說中的「兩個世界」(現實與理想)及其間之交涉。在這一余先生設想的紅學新典範中,原典範也會繼續發揮作用,他建議將考證派所抉發的曹家現實世界作為養分,支撐研究者把對小說的分析拉高到理想世界與藝術世界。余先生的批評與主張都十分明確,此後引發的一連串筆戰在此就不必重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