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手畫腳,雞同鴨講。」美國阿嬤說。
我很快發現,比起摸不著頭緒的比手畫腳,她們共通的語言,是默契。每次上課前,美國阿嬤負責開電腦叫出影片檔案,調整音量,與此同時,中國阿嬤在另一邊按下投影銀幕升降開關,一轉身,再關上大半的燈光,然後各就定位,進入各自的瑜伽世界。
還需要什麼語言呢?一切盡在不言中。
行之多年相安無事。儘管如此,當有一座橋梁忽然橫空出現,她們還是忍不住趕快想跑到對岸去,把風景看個究竟。
比較活潑的美國阿嬤提出第一個想必忍了很久的問題:「妳快點幫我問她,她到底幾歲了?」
「七十四。」一向沉著鎮定的中國阿嬤正義凜然說。
等到答案後,美國老太太豁然開朗,像是終於解開一道懸疑多年的數學題,皺紋的臉上露出小女孩的天真表情,難掩喜色笑著說:「哈哈,她果然比我老。」
多麼不可思議,四年來,一個星期同窗三回,除了國籍,她們對彼此一無所悉,恐怕連對方的名字都叫不出來。「老太太」,中國阿嬤用濃厚的鄉音這樣稱呼她,「she」,則是美國阿嬤給她的英文代名詞。
而「妳」跟「you」,自然而然,變成了我在瑜伽課的識別碼。
不過,可別誤以為我們一直忙著在聊天。除了影片開始與結束的前後五分鐘是我忙碌的翻譯時間(就算有時聊到起勁了,頂多十分鐘,我們會自動坐上瑜伽墊開始盤腿,或捲起瑜伽墊各自說再見),兩個阿嬤絕對不會忘記,這終究是一堂嚴肅的瑜伽課。
和兩個年過七旬的阿嬤做瑜伽,非常具有自我鞭策的絕佳效果。暖身時連續七次的滾背站立,我做得氣喘吁吁,旁邊兩人一點聲息都沒有,好似兩隻靈巧的小燕輕鬆撲翅。分腿前彎時,我要花很大的氣力把頭垂墜在兩足之間,顛倒著望過去,摺成一半的她們卻柔軟得不費吹灰之力。中間的下犬、三角、勇士、舞王、鴿式、橋式、坐姿扭轉⋯⋯七十歲的筋骨未必都能夠完全到位,但全都勇往直前,不完美,卻也了無退縮的空間。熬到最後的肩立、犁鋤,在我還小心翼翼把十根腳趾頭從空中緩慢地放到頭頂,她倆,咻一聲,早已經安好兩把漂亮的鋤頭,好整以暇等著我。
阿嬤們都可以,我怎麼能輕易說我不行?雖然越過自己的瑜伽墊與旁人較勁是很幼稚的行為,但在她們面前,我的幼稚好像是一種專利,被允許用來驅策我自己,要認真,要更努力。
同樣一套動作做了四年之後,雙人瑜伽課成了三人新組合。我記得以前大學的易經老師說過:兩個點只能連成一條線,三個點才能變成一張平面。墊上的我們,被連線,被交流,被伸展的,不只是瑜伽的技藝,也是一份特別的友誼。
君子之交淡如水。這份友誼只發生在瑜伽教室裡,出了這扇門,我們仨,各走各的路,沒約過吃飯,沒電話往來,在只有一條公路的小島上,我們甚至幾乎沒有曾經偶遇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