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山椒魚來了》已經在院線上映一個月,這部片讓人明瞭原來台灣有這樣的生物:山椒魚不是魚,而是在地球存活了上億年,曾與恐龍一起存在的珍貴史前物種,導演麥覺明和團隊拍攝長達十七年才將這部紀錄片搬上大銀幕。
正當觀眾看著片中的研究人員跋山涉水、為好不容易在山野某個石頭縫裡找到山椒魚而嘖嘖稱奇時,研究團隊的學者和拍攝團隊仍在山裡繼續著他們的探索,老師們現在還是每個星期上觀霧、阿里山等地做山椒魚研究,紀錄片上了院線對他們來說是鼓勵與成果,但持續記錄,仍是工作的日常。「這是一條只有起點沒有終點的路,老師從民國六十七年開始,至今將近五十年仍然持續研究,我們攝影團隊拍攝十七年後已經把作品搬上大銀幕,但當老師再度上山,我還是會持續記錄,把珍貴的畫面保留下來,未來也可能再用某種形式與大眾分享,這是值得去做的事。」麥覺明很肯定地說。
絕大多數台灣人從沒聽過、更沒看過山椒魚,研究山椒魚的學者們,走在一條人煙極其稀少的路上。這項研究為什麼重要?我查了一篇由三位主要研究學者–朱有田、賴俊祥和呂光洋所寫的〈野生動物:台灣山椒魚,微笑的高山精靈〉(107/07/04)一文:「台灣冰河孑遺山椒魚屬於兩生綱、小鯢科、小鯢屬下的特有種,是分布於世界小鯢屬的最南界,也是唯一分布在亞熱帶的小鯢屬族群。不可思議的是,在面積不大的台灣島上竟然有5種特有種的山椒魚,各分布在不同的緯度與海拔棲地,由北到南分別是觀霧山椒魚、台灣山椒魚、南湖山椒魚、楚南氏山椒魚與阿里山山椒魚。如此豐富的山椒魚遺傳多樣性,也是世界唯一。」
「藉由多次冰河時期所形成的陸橋與亞洲大陸相連,許多物種因之得以進出台灣。台灣屬於多高山的島嶼,高聳陡峭的地形造就了不同的氣候帶,也孕育了豐富的生物多樣性。研究現今高海拔物種的親緣地理關係與演化歷史,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台灣的物種如何在過去動盪的氣候間與嚴苛的陡峭地景上拓遷、適應與演化。」(以上兩段文字資料取自「科技大觀園」網站)
真實記錄 說一個你我都不知道的「山椒魚」故事
1919年,日本學者楚南仁博在台灣發現山椒魚,是位在亞熱帶的台灣首次發現有山椒魚的紀錄。根據前述三位主要研究學者的記載,台灣原生山椒魚的研究一直由日本與國外學者主導,直到1986年,才有師範大學(現今的臺灣師範大學)呂光洋老師團隊進行系統性的調查與研究。
熱愛大自然的麥覺明常年上山下海拍攝生態影像,更一直在尋找特殊題材,十七年前,當他得知山椒魚這種有如活化石的古老生物,感到很好奇、很想拍。個頭袖珍的山椒魚大約只有十公分長,通常藏身於溪流源頭或森林底層的枯木、石頭下,或洞穴中,尋找牠得碰運氣。電影一開始,鏡頭隨著年近八旬的呂光洋教授行走於山林間,他動輒彎下腰、伸長了手到石頭下的深處探尋,另一位學者朱有田笑著說:「蹲下去翻石頭、站起來,每天做五百次,這樣三十年!」可見山椒魚多麼難發現。攝影跟著研究團隊一路找,當好不容易找到時,所幸山椒魚的移動速度不算快,可以趁著研究人員做山椒魚身形量測和觀察時鎖定拍攝。「第一次拍到阿里山山椒魚就覺得好可愛,牠的身世又奇特,希望能一直拍下去,當時目標希望能把五種山椒魚全部記錄下來,所以與研究團隊踏遍不同山區,最後在南湖大山找到體型最大、數量最少的南湖山椒魚,才完成了五種山椒魚的記錄成果。」
山椒魚是兩棲類動物,外型其實並不算討喜,頭部長得有點像青蛙,拖了個長尾巴,賴俊祥老師卻說:「當你俯身直視山椒魚時,你將會發現牠的微笑曲線。」在攝影的特寫鏡頭下,觀眾看著牠圓而清澈的眼睛,嘴角好像真的在微笑,不知不覺,對這個原本極其陌生的生物也有了好感。麥覺明說,「透過鏡頭看山椒魚,會有種穿越時空的感覺,很有想像空間,牠與恐龍是同一個時代,我會幻想侏儸紀公園中有很多高大的蕨類、很多恐龍跑來跑去的場景,而山椒魚祖先也在那裡…;在冰河期,全球氣溫驟降時,牠的速度那麼慢,居然跑到台灣來,這物種真的很神奇!想像地球暖化了、台灣海峽形成了,牠一直爬山、一直往高處爬到一千、兩千、三千公尺高,住了下來,變成台灣特有種,這使得我們創作時感到很有趣!」
拍攝生態紀錄片沒有劇本,每一次出機面對的都是未知與挑戰,更需要時間的累積;在山上工作必須熱愛山林,麥覺明說,研究團隊和攝影團隊其實很像,都是一群喜歡戶外生活、喜愛這份工作的人,雖然常遇風雨或體力煎熬的時刻,也都因為心情上保持很愉快,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學者意外殞落 團隊忍悲繼續完成研究心願
2016年,團隊開拔至奇萊東稜拍攝,這是他們第一次跨越到中央山脈東部,目的是探查中央山脈以東是否有山椒魚,或能否發現新品種,是一次備受期待的重要行程。要走的是非常困難的登山路線,一般縱走都要七、八天,團隊分別攜帶大批攝影和研究器材,共安排了十一、二天的行程,大隊人馬扛著裝備走在中央山脈形成長長的人龍。麥覺明回憶,前兩天天氣很好,順利越過陡峭的台灣十峻之一–奇萊北峰,那裡有多處斷崖峭壁,甚至路徑旁就是斷崖,但因為在森林中,四周都是高大的植物,警戒心有時會鬆懈,而憾事就在一瞬間發生了。
「賴俊祥老師可能是一不小心絆到或跌倒,失足墜入山谷,當時其他成員都沒看到,我走在隊伍前段聽到後面有人在叫,到後面才發現賴老師失足掉下去了,當時大家都驚慌失措、很緊張,由於山崖很深,看不見賴老師的蹤影,心裡很擔憂,我們立刻停止錄影。」
「我們一心想救人,用繩索和隨行的原住民朋友下到了斜坡,發現又是一個很深的垂直斷崖,第一天晚上我們無法下去,直到第二天才發現賴老師已經走了…。」
賴俊祥老師研究山椒魚多年,肩負野外研究重任,對學術界而言是一大損失,對於拍攝更是一大挫折。經過兩個月的沉澱之後,研究團隊決定再出發,立志完成賴老師未完的心願。「我們非常感動,研究助理都主動說要再上山調查,完成賴老師遺願,這也是電影裡讓觀眾感到很不捨的一段。」
研究團隊的堅持,大自然給了回應,讓他們在合歡山找到楚南氏山椒魚的卵串。「大家都喜出望外!從發現卵串,每星期跟著研究團隊上山,不論風雨、艷陽高照,或很冷,每周記錄成長;我們很珍惜這次機會,因為可以很仔細觀察、測量卵串發育的過程,從孵化為蝌蚪、爬到岸上,總共花了半年時間。」麥覺明憶起這段過程時,嘴角不禁露出和山椒魚微笑曲線一樣的笑。
研究團隊煞費苦心,先用工業、再用醫療內視鏡觀察深藏在石頭下的乳白色卵串,攝影團隊更苦思如何以高畫質拍攝如此珍貴的畫面,最後找到可以防水,又可深入孔隙拍攝的鏡頭,連卵串孵化成蝌蚪時,蝌蚪外鰓中的紅血球流動都可以清晰呈現。「我們看到山椒魚漸漸長出了手腳,一開始沒有手指,慢慢分化、手指成形,眼睛也成形,能拍到生命的成長、蛻變,直到成熟上岸,感覺很興奮!」
除了珍貴的生態紀錄,《山椒魚來了》也是人的真情故事。「不論是資深的老師或年輕的研究人員,都滿像山椒魚的」,麥覺明笑著說,「他們很低調、沉穩,又真實,紀錄片之所以好看就是因為真實。」
學者老中青三代:師大呂光洋老師、賴俊祥老師和台大朱有田老師,以及年輕的研究助理,每個人背後都有故事和研究心路歷程,「當生態故事夠、人物角色也完整了,我覺得應該可以推出這部山椒魚紀錄片了!」
「真實」是紀錄片的精神,但要成為一部電影,仍需要編輯與敘事。我覺得麥覺明最厲害的是找到搖滾天王伍佰,他沉穩、自然的旁白為影片鋪陳出剛剛好的氛圍;陳昇獨特的滄桑台味嗓音,深深刻劃著主角山椒魚是台灣特有種。麥覺明笑說:「大家都開玩笑,這兩位天王也是台灣特有種…」。
此外,金馬獎配樂王希文的功力,讓觀眾自然隨著沒有旁白的畫面感動。當時間流轉、卵串漸漸成熟,畫面交給音樂發揮,烏克麗麗和大提琴的演奏,搭配卵的成長變化。「很多東西不一定要講得很清楚,多留些空間給大家。」
山對於麥覺明而言就像一部無字天書,老天已經把劇本寫在裡面。
「大自然讓我處處驚奇,它早就把腳本寫好了,這就是大自然紀錄片得天獨厚的地方。題材都在那兒,你只是去選擇它、記錄它;它不像一般劇情片,需要你先編好故事,燈光各方面都能控制,有時晴空萬里、有時風雨交加,或冰天雪地,你根本無法控制,壯闊的山景、日出日落與星空,拍起來總是覺得很過癮刺激!」
採訪之際,《山椒魚來了》票房六百多萬,無法跟其他劇情片或當時已破兩億的《鬼家人》相比,但麥覺明表示這樣的票房數字符合預期,更感謝各界包場。山椒魚已經列入小學三年級的課程,他很高興看到老師帶著學生到電影院戶外教學。「我非常快樂、非常幸福,常覺得時間不夠,未來覺得某個題材成熟了,畫面充實、故事完整,我就會推下一部!」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台視、東森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