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慈禧太后啟動一連串改革,包括廢科舉、建軍、整頓官僚體系。但改革步調緩慢(原因之一是清廷拿不出改革所需經費),反清民心只長不消。到了一九一○年代結束時,改革清廷的想法已讓位給要將其推翻的民心。一九一一年夏秋中國各地的武裝叛亂,終於推翻清朝,隨之終結了四千年的王朝統治,其中許多叛亂和孫中山的革命黨有關係。繼之而起的中華民國面臨從如何在清朝灰燼上建立現代政府到如何終止軍閥混戰和高官貪腐的諸多難題。民國時期,中國迎來憲法、現代大學體制、對本國產業投資、廢除纏足、文化復興。但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的需求,大體上依舊未得到處理。政治、經濟的不穩定積重難返,在沉重的對外賠款要到進入一九二○年代許久以後才能還清的情況下,尤然。清朝感嘆時不我予,而當一九三一年日本奪占中國東北、一九三七年入侵中國關內時,中華民國也有同樣的感嘆。
接下來的中日戰爭和二次大戰期間,海外華人群起支持祖國。接下來的內戰和一九四九年中共革命期間,他們的效忠對象一分為二。冷戰期間,住在英語世界的華人,不管政治傾向為何,大體上與他們在中國大陸的老家斷了聯繫,中國自絕於全球資本主義經濟之外。直到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六~一九七六)之後,中國才再度向西方「開放」。住在西方的華人開始回到睽違已久的老家探親,開始往中國匯款和投資。一九八○年代起,中華人民共和國放寬人民外移限制。海外華人,不管是舊移民,還是新移民,都匯款回老家,參與文化、知識交流,從而會再度為中國的發展和其世界地位貢獻力量。
晚近外移的華人,對前輩華人移民所知甚少,後者是最早赴西方闖蕩的華人,其經驗影響了十九世紀後期全球政治的進程。在加州尤巴河的礫石灘;在維多利亞的卡斯爾梅恩的峽谷裡;在威特沃特斯蘭德的西默和傑克(Simmer and Jack)礦場的深處,採金的外移華人,都知道自己是一樁國際大事件、一樁意外之事、一個運動的一部分,即使他們當下所追求的只是切身的利益。誠如美國四九人所說,他們前來「發財」。而且一如所有淘金客,他們的成敗既取決於勤勞,也要看運氣。而且一如其他每個人,他們和來自他國的淘金客競爭。
但華人金礦工也很快就知道,金礦場上的打交道規則常常不公平。誰能在當地安身立命?誰有資格享有權利?誰能成為公民?白人主張華人不屬於拜黃金之賜在英美人的邊區形成的新共同體、新國家時,他們提出理由說明為何如此,不管那理由是「異教信仰」和「基督教價值觀」之間的水火不容,還是「苦力勞動」與「自由勞動」之間的扞格不入。在華人問題於十九世紀後期出現於諸多地方時,這些想法表露了華人問題的特性,催生出一個全球性的種族理論。站在海外華人那一邊的歐美人甚少:一些傳教士、有時則是一些商界人士,或一些替華人說話的自由主義者。大眾種族主義,經菁英思想家之手化為理論,被政治人物當武器用,加劇華人問題。在英國的諸移民殖民地和美國,華人問題一反行之已久的平等原則,欲把中國在國際大家庭裡邊緣化,欲把華人塑造為人類大家庭裡的劣等種族。排華是西方遏制中國的行動裡不可少的一環。
各地的華人抵抗種族主義和排華——訴諸請願書、抗議書、打官司;團結、自衛;求助於西方公眾和中國政府。尤其值得一提的,他們堅持不懈。海外華人打造出僑社,改造傳統組織(例如同鄉會和祕密會社)以滿足自己所需。在傳統儒家社會體制裡屈居末位的華商,發揮其作為礦業投資人、僑社領袖、文化仲介所帶來的新權力。舊金山的袁生、墨爾本的劉光明、約翰尼斯堡的謝子修,為作為僑居國一份子和中國一份子的外移華人的利益奔走,力倡正視他們的存在。這些工人和商人在種族、金錢所勾畫出的全球大勢裡打造出現代華僑。
*作者艾明如是亞裔美國人研究中心的龍家(Lung Family)教授,哥倫比亞大學歷史學教授,也是種族與民族性研究中心的共同執行長。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從苦力貿易到排華:淘金熱潮華人移工的奮鬥與全球政治》(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