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分說,有這樣的背景和人文養成,無庸置疑的,我當然會對那樣非人尺碼、好大喜功的東西是適應不良,甚至反感有加的。記得當時對著巨無霸的通屏,但覺雙目暈眩、無地容身,尤其對其上的張狂聲勢與金碧輝煌極感不適,在反胃之餘,只覺得必須立即拔腿逃離──可說是經驗了一次恐怖片的襲擊,久久未能平復!
就在這樣恐怖感的燥鬱之中,我幾乎長時無以自適。
到了近年底,意外地又讀到盛成又要在開年演講了,這次他要講的是清初四僧中的八大山人──啊!這難道不是對我及時雨的解救嗎?
盛成再次以他遊蹤漂浮的說書者之身出現,在猷如不聞世事的姿態下,他完全避卻時評,專注地講敘了三百多年前明室遺老的出身與藝事。
作為逸民與遁僧,八大山人出身明末王孫,國破家亡,落髮出家,但祈隱姓埋名以存繫明李文脈,其畫緣物抒情,以象徵寓意,人格化物像,寄思遣懷,倚有以啟後。他的署名視之如似哭似笑,其魚鳥多白眼問天,傲氣凌人。他的手筆放任恣縱,蒼勁剛秀而清逸橫生,不泥世故。嘗自況畫中「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為舊山河。」
八大浪跡四方,曾為逃離客身官舍,佯為瘋癲,撕裂僧服,孓身出走,重拾「一衲無余」的勞動生活。後人評曰:八大寄情於翰墨,不落常套,自有創啟,是為「大寫意」中嚴整而能放者,其風範警示後人無數。
盛成在上述藝評中一再強調的則是:八大一生堅不為清廷權貴畫一花一石,而對一般農民、貧士,甚至山僧及其小兒都慷慨以作品相贈;其風骨可見一斑。
至於八大山人以形寫情、變形取神、著墨簡淡,布局疏朗與意境空曠;盛成認為那才是「寫意」的真切意境,也恰恰於此,體現了「潑墨」之不為雕蟲之技的所在。
「所謂的寫意⋯⋯不是為寫而寫⋯⋯必先可寫之意,始克虔蘊於筆意之上⋯⋯才是真寫意啊!」
這樣的話語難道不是意有所指,微言醒人的點睛之筆嗎?
這不打緊,盛成忽地引述了當時無人敢公開提到的「附匪」畫家齊白石寫的自況詩 :
「青藤(徐渭)雪个(八大山人)遠凡胎,缶老(吳昌碩)當年別有才,我原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他藉這詩明示了白石老人的譜系與傳承,一介木工之為藝壇巨擘,絕非一己之天縱英明;其所以然者,自有其來龍去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事物。
在這個時刻,盛成的頑皮本性又按捺不住了,他接著詭趣地講了一個親歷的故事。
有一天他到齊白石家串門子,見到齊老面對他玻璃缸中養的蝦子呆望,久久回眸才發現盛成來了。老人面帶愁容的輕聲招他來到缸前,緩緩伸出手指,指著缸裡的一只欠動的蝦子,擔心的對盛成說:「這個小黑尾前陣子弄壞了一眼,現在不好了,恐怕沒幾天了⋯⋯」盛成聽了真是傻了眼──齊老可是認得他的蝦子,每一隻誰是誰,狀況如何!──這是要何等的關懷和工夫才生成的知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