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台灣在舉辦「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展,放映楊導10部電影,其中《一一》影片公認是楊最重要的代表作,在此謹以《一》片影評向楊德昌導演致敬。
楊德昌最後一部電影《一一》,寓意深遠、結構精巧完整、導演技巧創新,是楊導最精采的傑作,除榮獲2000年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外,並於2006年獲BBC選為「本世紀最偉大的1百部電影」的第8名。《一》片凝結了楊導以往電影的精髓,以多線情節發展的形式以及聲音與影像交映重疊的立體結構,用婚禮做開場,葬禮為結尾,從生老病死展現了老中青及小孩4代台北人多層次的日常生活,「一一」道出他對人生的看法,是楊導對台北最溫暖的關懷,更是他對生命的深刻省思,這是台灣人民尤其是都會居民一生要看的電影。
環繞植物人婆婆的繁複人生網絡
人生是悲喜交集的,影片開始沒多久,楊導即以嬰兒啼哭聲及此起彼落的多重歡笑聲交織而成的婚禮場景對應老阿嬤昏迷送醫急救的影像,展現人生的悲歡離合與生死交替下的生命起伏。主人翁NJ(吳念真飾)的岳母因到樓下倒垃圾而昏倒。這袋垃圾本是NJ女兒婷婷要倒的,她因為在住家陽台上看到隔壁女孩莉莉跟男友在大樓外面約會,看得忘神了忘記倒垃圾。
年輕女孩對愛情的神往卻帶來婆婆失去生命的感覺。白天的婚禮是喜劇,晚上卻是老人生命開始邁向終點的悲劇。這是楊導對生命的不定與造化弄人的嘲諷。
楊導以環繞著婆婆昏迷不醒的事件為主線,透過家庭成員各自對日常生活的傾吐交織成繁複的人生網絡,組構了影片多線的情節。婆婆獲救送回家後,醫師囑咐家人要常跟仍昏迷的老人講話,刺激她的知覺。除了NJ年幼的小孩洋洋認為婆婆看不見,跟她說甚麼都沒用外,所有的家人都跟不曉得聽得見聽不見的阿婆傾訴。
就這樣,昏迷不醒的婆婆反成了牧師,每天要聆聽家人的告解。每個人跟婆婆雖然都缺乏互動,但在對方聽不見的情況下,反而可暢快的吐露自己最真實的生命困境。但同一屋簷下的一家人卻沒法互相了解彼此的生活困惑,大家都很孤獨疏離,都有揮灑不開的壓抑與苦悶。楊導透過植物人樣的阿婆,以不同視角對台北都會人冷靜的一一審視。
中年人職場的不安、生活的壓抑與生命的困惑
影片主角NJ是全片的靈魂人物。NJ與幾位大學同學一起創辦電腦公司,以誠待人的性格跟台灣商場的爾虞我詐格格不入,在個人理想與現實生活間一直在掙扎。楊導不斷透過固定的景深長鏡頭,以都市摩天大廈與辦公室玻璃帷幕交疊的幻影鏡框,冷峻的映照NJ在詭譎多變的商場受到壓抑的瘦弱孤寂身影,在表象與實相交疊的多重空間中,勾勒出NJ常有不知身處何處的生命困惑。
NJ的老實被鬼計多端的同事所利用。NJ的電腦公司擴充過快,存貨過多,面臨解體破產。他們一面委請老實的NJ赴日與講求信用的大田商談合作事宜,打算引進新創的電腦遊戲軟體打開市場。但他們又擬伺機跟黑金立委合作,開發山寨版電腦市場。NZ赴日跟大田談妥合作事宜,最後卻被夥伴出賣,痛不欲生卻莫可奈何。
楊導對台灣商場的描繪栩栩如生,以台日兩位有原則的商場人,對比台灣商場的激烈競爭,導致人性不斷的沉淪。NJ在這缺乏人性溫暖的都市叢林浮浮沉沉了30年,得過且過、要死不活,不曉得自己追求的是甚麼,他也跟昏迷的婆婆傾訴自己的徬徨無助。這是台北都會人的無力感,楊導精準的呈現了出來。
另一位對生命感到困惑的是NJ的太太敏敏。母親送回家復健後,敏敏每天要跟昏迷的母親說話,她像多數的台北中產階級婦女一樣,除了職場工作壓力外,還要養兒育女,照顧昏迷的母親。一成不變的生活,加上跟老公沒有生活交集,敏敏哭訴自己每天跟母親說的話都一模一樣,生命一片空白。她覺得白活了,想到山上唸佛修行,看是否可找到更有意義的人生。
物慾橫流、狂飆的人生賭注
跟NJ夫婦很鬱悶的生活態度截然不同是敏敏的弟弟阿弟。阿弟賭性堅強,人生是狂飆的,就像他先上車後補票的婚姻一樣,走到哪裡就到哪裡,一天到晚只想跟人借錢投資。老母從醫院送返家療養後,阿弟很高興的跟老人家訴說近況,但除了說他現在很有錢外,甚麼話都講不出來。後來他胡亂投資,被人騙了很多錢。
阿弟結婚沒多久就有新生命誕生,他欣喜若狂,拿著攝影機錄影,卻將小嬰兒的影片錄得有點扭曲變形,顯示他生命的狂亂。他婚後還跟昔日女友雲雲有肉體關係,老婆小燕跟阿弟大吵,想跟他分手。阿弟面對投資失敗與婚姻危機雙重挫折,企圖自殺,洗澡中瓦斯毒昏迷救醒後,小燕跟他言歸於好。阿弟投資被吞掉的錢也無意間拿回來,還給NJ。
阿弟大起大落的投機人生,雖像很多台北的投機客,沒有價值理念支撐生活,容易在物慾與人慾橫流中,迷失自己,走向家庭與自我崩解的道路,但他沒規劃的無厘頭生活,卻讓他過得很快樂。就像他一天到晚笑瞇瞇的跟NJ說:「姊夫,我現在很有錢了,可以還你錢了」,在NJ情場與商場受挫,悶悶不樂地躺在床上時,還跟NJ說要帶他出去玩。阿弟的生活雖然狂亂,眼中只有錢,但他卻過得很快意真切,簡單的頭腦,讓他不會思索,幾乎很少有生命的壓抑與困惑。我們究竟要過怎樣的生活?楊導提出了另一種現代台北人的生活態度,讓我們思考。
三度空間下的青春生命迴轉
NJ在職場不得志,無法稱心如意,婚姻生活亦平淡如水,與太太敏敏相對無語,生活得有氣無力。因此,NJ在妻弟舉行婚禮的飯店巧遇學生時代的情人阿瑞後,藕斷絲連,藉由赴日出差機會跟她相會,擬重拾舊情,尋找生命的出口。敏敏上山修行,NJ則到國外約會偷情。兩人都離家「出走」,試圖翻越生活的框架,尋找不同的生活樣式。
NJ與阿瑞興奮的在日本會合,楊導透過中遠長鏡頭展映他們在東京郊外山澗田野快樂漫步的情景。當他們手牽手在東京街頭要穿越平交道時,NJ不禁回想起年輕時,跟阿瑞在西門町武昌街頭過平交道第一次牽她手的情景,但時間、空間與年紀都不同了。同一時間,NJ的女兒婷婷竟也跟隔壁女孩玲玲分手不久的男友胖子在西門町遊逛等紅綠燈時手牽著手。《一》片展露了國片少有,像《廣島之戀》樣時空交錯、充滿詩意、美麗迷人的愛情場景。
楊導透過東京、台北的交叉畫面,加上NJ的回憶,以蒙太奇的平衡鏡頭,配合多組的長鏡頭,在三度空間下展映了父女青春生命的迴轉,顯示了愛情的超越時空。但楊導浪漫迷離的畫面,卻預示了婷婷跟他爸爸一樣,初戀也沒有好結果,雖然原因不一樣。兩人同一時間都「背叛」別人:NJ背叛的是老婆,他女兒背叛的是隔鄰好友。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同時楊導亦藉由交錯的時空,顯示在不同時間、空間下,每個人對人事物的感覺不盡相同。他們在東京街頭漫步時,個性浪漫的阿瑞覺得日本的街道很像台北,旁邊又牽著自己日夜渴望相見的愛人,壓抑已久的生命頓時昂揚飛躍起來。但時隔30年,在事過境遷、人事皆非的情境下,理智的NJ雖然也很興奮愉悅,但心境與感覺已跟當年初戀牽著阿瑞時有些不同,已無當年那麼強烈的生命悸動。楊導悠悠淡淡的中遠鏡頭顯示的是雲淡風輕的感覺。
NJ與阿瑞在日本重逢後並沒有熱烈擁抱相吻,更無同房共眠,只是手牽手、快樂談往事。缺乏男女熱烈交歡、身心結合的暢快生命感覺,讓他們短暫重逢的快樂禁不起現實的考驗。楊導透過NJ女兒婷婷初戀跟男孩首次牽手的羞澀浪漫畫面,跟老爸牽著舊日女友「老神在在」的影像相映照,藉由兩者之間的反差,暗喻NJ的「偷情」已是昨日黃花,無法找回昔日初戀的甜蜜滋味。
但阿瑞不死心。當年是NJ背叛她,不告而別,害她苦等多年。獲知NJ不滿當年她苦苦逼他念電機系,不尊重他的選擇才分手後,阿瑞解除了心中的迷惑,諒解了NJ,希望人生重來。阿瑞向NJ哭訴分手後每天都想見他,苦苦相求,膽怯、理智的NJ只緊緊抱著她沒回應。晚上NJ跑到港口邊透氣。遠遠的畫面只看到他抱著頭蹲下來縮著身體,瘦弱捲曲的身影在暗夜寂靜的港口邊,流洩出無言的悲痛。
生命的巨輪不斷往前走。次日NJ與阿瑞到郊外遊玩後坐車回東京。火車高速急馳,窗外飛速而過的變形模糊影像與暈黃的車廂光影不斷交疊,映照阿瑞焦慮憂悶的臉龐,對照旁邊呼呼大睡的NJ,顯示青春生命已急馳而去,無法喚回,獨留阿瑞憔悴的身影。當晚阿瑞也「不告而別」。在NJ跟她說「我從未愛過別人」,前往餐廳跟大田商談合作事宜後,阿瑞在房間內淚潺潺的低著頭準備收拾行李,深夜高樓與旅館疊映的迷濛夜色映照阿瑞孤伶伶的模糊身影,寂靜無聲的影像流露莫可奈何的生命哀痛。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年輕生命的迷惘、輕浮多變與狂烈
跟中年人理智處理感情的態度不同的是,年輕亮麗生命的迷惘、不穩與狂暴。婷婷情竇初開,在繁重的課業以及對外婆昏迷不醒的懺悔雙重壓力下,很嚮往莉莉與綽號胖子的「學生之戀」。莉莉與男友在高架橋下情話綿綿的微小身影,從高樓遠遠望去,在柔和夜色與暈黃路燈烘托下,浪漫美麗令人神往卻又渺茫的讓人迷惑。夾在時生齟齬的莉莉與胖子之間,婷婷成了他們溝通和解的橋樑,卻因此臨時取代了莉莉,成為胖子的感情替代品。沒多久,胖子又重回莉莉的懷抱。純情的婷婷受傷了,對人生的多變充滿迷惘。
婷婷躺在沒有生命知覺的外婆懷裡,喃喃自語,向婆婆哭訴「外面的世界為何跟她想像的那麼不同?」外婆的昏迷不語救了婷婷,讓她可盡情傾訴,忘卻情傷。與婷婷的純真相對照的是莉莉複雜多變的感情。楊德昌以多重角度審視年輕的生命。
莉莉在單親家庭成長,環境很複雜。在外國公司擔任高級主管的母親,三不五時帶男同事返家,甚至跟莉莉的英文家教老師在自家搞七捻三。莉莉家不時傳出她母親跟男友吵架的聲音,夜間大樓玻璃帷幕暗影中尖銳的吵雜聲干擾到NJ等鄰居的生活。這是楊導對台北中上階層的反諷—高雅的外表下,內在很窩齪;同時也指出台北大樓空間擁擠、個人沒有隱私的都市問題。
莉莉跟她媽媽一樣腳踏多隻船,除了胖子男友外,跟別的男孩及她的英文老師有曖昧關係。最後,胖子難忍戴綠帽子,在莉莉家大廈門口殺了英文老師。就讀知名高中的胖子,就此斷送了亮麗的前程。楊導在此顯示了都會年輕男女的輕浮與愛恨糾葛的狂烈,是楊導對外表看起來亮麗、內在卻不安的年輕生命審視。此外,老師在大廈門口被殺,先前又有老阿嬤倒垃圾意外昏倒,楊導也藉此揭露大廈警衛室無法發揮監看功能,維護住戶與訪客安全的都會問題。
童稚眼中的成人世界
中年人與年輕人的生命那麼複雜,在小孩眼中這成人世界又是甚麼呢?楊導透過NJ8歲小孩洋洋純真無邪的眼睛去審視充滿心機、制式化的成人世界。洋洋是活潑聰敏的小孩,他帶汽球到學校玩,被女糾察誣賴為帶保險套,訓導主任到教室當眾斥責他,要做人身搜查。洋洋回應主任的指責:「不要聽別人亂說,你又沒有看到」。結果,主任搜查到的果真是汽球,不是保險套。洋洋的純真熱情,被威權的僵硬規範與制式教育壓得喘不過氣來,暴露了台灣一元化威權教育扼殺學生活力的嚴重問題。
然而,成人世界的壓制阻礙不了洋洋對周遭世界的好奇。他用NJ買給他的相機到處拍照,專拍人的後腦勺。洋洋拿著一大推他拍的照片給他爸爸看。NJ很好奇洋洋為何喜歡拍人的後腦,洋洋對他說:「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看不到,那我怎麼知道你看到甚麼?」所以他要拍大家的後腦勺。小孩的童真之語揭露了人所知有限,更揭穿了成人的虛假。他是楊導的分身與代言人。
生命看似單純自然,卻繁複無解
最後,受到胖子殺人事件衝擊而身心俱疲的婷婷夢見老祖母醒過來原諒她,但她醒來發現婆婆已去世。NJ與敏敏在老人家過世的前後,從外頭回到家,都覺得事情沒那麼複雜,其實可以簡單一點過生活。他們以為改變環境,生活會變得不一樣,但生命本來就在不斷尋找改變卻又回到原點的矛盾中一直循環。這不就是蘇東坡古詩所描述的「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人生寫照嗎?楊導對現代人的生命刻劃與古人遙相呼應,指出了虛實交錯的矛盾繁複人生。
阿婆的葬禮沒有哀戚的氣氛,陽光照映在林梢樹蔭間很寧靜清朗,不像阿弟婚禮那樣吵雜。人世間所有的壓抑、煩悶、不滿似乎隨著老人的入土,「一一」遠離,一切都回歸純淨自然的狀態。NJ一家人也像婚禮樣齊聚在一起,重新生活。
洋洋終於跟外婆講話了,在婆婆靈前唸他寫的告白:「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嗎?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說不定,有一天,我會發現你到底去了哪裡。到時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講,找大家一起過來看你呢?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說:我也覺得⋯⋯我也老了。」
洋洋的童言童語是最真切的人生哲理。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有人可以告訴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嗎?未來是甚麼,誰也不知道,但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也漸漸老了。這就是人生,是楊德昌對生命最後的審視:生命看似單純自然,卻繁複無解。
*退休駐美外交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