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陷入了民主焦慮。過去所謂的「先進工業化」國家現在顯然都在擔心,過去幾十年來從未出現的反民主浪潮,突然重新覺醒。在此同時,有很多讓人無法理解的誇張政治模式,也聚集了愈來愈多民意。十年前幾乎不會有人擔心,其他國家失去民主的悲劇,會不會同樣發生在美國身上。另外,那些剛剛進入民主的國家,也紛紛開始懷疑,民主是否真的是政治的唯一道路。人們在評估這些國家民主進展的時候,發明了一個新詞,說當代出現了民主「倒退」(backsliding)。最後的最後,中國這種屹立不搖的獨裁政體,更讓民主以外的選擇變得比幾十年前更誘人。這一切似乎都讓人認為,本書的主題不應該是民主衰落之後的復興,而是興起之後的衰落。但在這最後一章,我要從歷史的角度,問問當下的民主焦慮究竟從何而來。
歷史告訴我們,現代民主是一個至今都未完成的實驗,從很多意義上來說,光是這種制度能夠正常運作,就已經很不可思議。還記得在美國通過憲法之後不久,約翰.泰勒怎麼說嗎?他擔心兩年一次的國會選舉,只不過是一閃而逝的「政治痙攣、只不過是「嘲弄人民在政治上多麼無力的一天」,只要過了這一天,「五百萬人民」的命運就再次落回「五千菁英」的掌控之中。泰勒認為要保障民主,就得強化地方自治的控制力,讓人民更常參與政治,與代議士更常聯繫。二百一十年後,一個叫做約翰.鄧恩(John Dunn)的政治理論家說法也很類似:
如果古代民主,是讓公民自由選擇生活中的每一項事務;那麼現代民主,似乎主要就是用各種條條框框關住公民,讓他們在做出一次選擇之後,就由少數的人代理,隔了很久之後才能做出下一次選擇。但許多角度都明顯指出,現代公民並不需要接受這種妥協。
時隔二百年的泰勒和鄧恩,都同樣指出現代民主的第一個斷裂點:現代民主讓人民參政可以變得非常普及,但也可能變得非常淺薄。所以問題就來了:到了什麼時候,人民會開始覺得現代民主只是泰勒口中的騙局。因為也許民主只有兩種命運,要麼直接消亡,要麼名存實亡,被過去所謂的「五千菁英」,或者當代所言的「前千分之一」大富豪所把持,淪為政治學家賴瑞.巴特斯(Larry Bartels)口中的「不平等民主」。
不過很多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的思想家,在思考如何打造共和國的時候,意見跟泰勒相反。他們擔心的不是「五千菁英」的宰制,而是「五百萬人民」會沒收五千菁英的財產。而且不僅是《聯邦黨人文集》的作者群這麼說,而是一七八九年後整個西歐的政治思想家都這麼說。他們都想用共和制度限縮群眾的權力,最直接的方式包括限制選舉權、採取加權投票制度,或者在立法機關中增設上議院,藉此防止民眾被激情沖昏了頭做出愚蠢決策。但第十一章的資料告訴我們,他們真的想太多。國家在賦予普選權之後,並未出現大規模重分配。許多國家的貧富差距確實縮小,但不是普選權造成的,而是戰爭、經濟危機,甚至某些科技變革造成的。歷史證實,即使是在完全民主的國家,「五千菁英」宰制命運的風險也遠高於「五百萬人民」瓜分菁英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