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中的將軍》裡,南美洲的大解放者波利瓦爾將軍沮喪的發現,把南美洲從西班牙人手中解放出來不算太難,真正困難的是治理,總是才一轉過身馬上又亂成一團,又得趕回去撲滅它,徒勞得團團轉。我相信這兩句話真的是波利瓦爾生前講出來的:「治理這個大陸,就跟在大海耕種一樣。」—但這裡,我們要看的是後一句。
大海之上,無法耕種,無法駐足,無法文明,無法在此建構人類世界種種,只萎縮的發生在、保留在那只如一葉如一粟的小小船裡,而風雨飄搖,這又極脆弱,朝不保夕。
如此,是有點像返祖到某種遠古歲月,人太少又太弱,偌大世界,得緊緊擠在個小點才可望保衛自己,這曾是我們地球上每一角落的先人都活過的生命處境,這一處境的時間也長得不堪回首—因此,書寫者一不小心就太想當然耳,直接把這種「返回原始」的小說就寫成為單純的原始,比方左翼的、慣寫生物世界的傑克.倫敦(我個人對他有特殊的情感,《白牙》、《野性的呼聲》等等,是我十五歲前的伴隨之書),他的小說《海狼》,在美國當時濃郁的史賓塞優勝劣敗返祖主張空氣裡寫成(記住,是糟糕的史賓塞,不是了不起的達爾文),書裡那位滿口蹩腳哲學、「我是一隻強大的酵母菌」長掛口中的船長,便是把這艘船統治成和外面沒差別的弱肉強食世界。
真正的純生物世界,沒太多能讓小說家寫的,如寫《人間喜劇》的巴爾札克說的,因為本能的行為簡單而且雷同,寫成了一隻差不多就說出了全體,億萬年悠悠時間,萬古如長夜—小說家不該是蹩腳的哲學家,更不該是如此蹩腳的生物學家。真正的生物學者如古爾德會告訴你,生物世界真的不是你講的那樣。還有,千萬別聽史賓賽胡言亂語。
「返回原始」絕不等於原始,它天差地別多一個極巨大無匹的東西,那就是—它依然藏著、攜帶著人類用了一萬年時間確確實實建構起來的人類世界。此時此地,儘管只剩一艘船的空間,這仍不至於也不該完全消失,尤其那些並不占空間的,人的記憶,人的情感,人的思索,人萬年過來已被形塑而成的樣子云云。事實上,真正特別的事全發生在這裡不是嗎?小說忽然來到了(或說創造出了)大自然和人類世界已無緩衝的交壤之處、激烈撞擊之處,小說不寫這個尚待何時?
《白鯨記》結束於皮廓德號捕鯨船的沉沒,海面上形成一個活生生就是象徵之物的巨大同心圓漩渦吞沒一切,包括任一小塊木頭碎片,還有倒霉來覓食的海鳥,這是《白鯨記》著名的結局,既然每個人都死了,那故事為什麼會流傳下來?因為「我」活下來了,這個叫他以實馬利的傢伙抓住了棺材改成的浮子,帶回來這個故事—我自己喜歡時間逆向的想,說故事的人並不是那個始於出海、茫茫不知前方命運如何的以實馬利,而是歷劫歸來如見證人、日後根據記憶來講故事的那個以實馬利,鬢微霜,又何妨,這樣似乎讓小說多了點欲言又止的深度和哀傷,也給我們讀小說多了點將信將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