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閣樓來上班的第二天,我就不揹那個軍包了,乾脆把要帶的東西都拿在手裡。東西其實很簡單,除了一把用來遮擋烈日的紙摺扇,就是書。可以把它們坐在我身下。這雖說對書有失恭敬,卻比較安全。
我那時候找到了個新的借書場所,就是位於五一路的湖南省科技情報站。那是一座三層樓的紅磚房子,二樓有半層是資料室,裡面一排排地安放著好多列書架。其中有好幾架是英文科技期刊。我先前待過的那間街辦電子廠的廠長是個怪才。我們都叫他張老師。張老師是電子學專家。精通好幾門外語。早在六〇年代初他就出版過一本電子學專著。文革中他在內蒙古一所大學教書,在「內人黨」事件中了招,遭關押批鬥。雖然撿回了一條命,卻殘了一條腿。不過因禍得福,他以病殘理由回到老家長沙。他得知我愛好文學又在學外語,便勸告我道:「文學太危險。你不如搞科技翻譯,比較容易找到出路。」
科技情報站資料室管理員是位與人為善的女青年,見我三天兩頭到這裡來看英文期刊,竟破例幫我辦了一張借書卡,讓我把過期期刊借回家看。那時候國內有些科技期刊已經復刊。我便翻譯一些短文,按照期刊上提供的地址投寄過去。竟真的有一篇集成電路方面的譯文在一家期刊發表了。那是我平生發表的第一篇文字。
這樣,我便也漸漸適應如意街閣樓車間。這裡千不好萬不好,畢竟離五一路近,步行只須十來分鐘。我可以利用午休時間跑過去看書借書。我拿到廠裡去的那些書,便大都是那種書。
一九七四年那個時候,書已經不像前些年那樣危險。看書的人大抵也不會被追查批鬥了。全民瘋狂階段進入到全民休克階段。而那些引領這場瘋狂的人物也意識到,舉國上下只讀一本書,並不現實,也不可能。一些「供批判」的封資修讀物漸漸悄然出現,廣播電台甚至開始播放學英文節目了,學校裡也重開了英文課。
所以我敢於公然挾著那些書穿街過巷,雖然時不時引來質疑的目光,但沒有被扭送派出所之虞了。而最令我驚異的是:我挾著英文科技期刊走進閣樓,我那些滿口粗言穢語的同事,不但沒像先前那樣出語傷人,竟都顯出一副刮目相看的神情,發出聲聲驚嘆:
「唉喲我的娘老子!好大的一本書咧!」
「媽媽的,還不是中國字呢!」
「王妹子你都認得?」
朱家裡的聞聲繞過桌子跑了過來,拿起一本書翻看:「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媽媽的屍!是英文的咧!」
原來她竟然是有文化的,竟然認得出是英文,甚至還唸出了封面上一個英文單詞:「沃爾特。這是不是『世界』的意思?」
見我點頭,她高舉雙手,發出勝利的歡呼:「老娘好聰明咧!老娘好偉大咧!十年沒拿過書了還記得沃爾特。沃爾特沃爾特浪利夫長眉毛!王妹子你曉得我在講麼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