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得。你講全世界都喊毛主席萬歲。」
這下不得了了,大家都被我倆的才學齊齊驚倒。朱家裡的更是大喜過望,她一把拉過我,相見恨晚地把我擁入她汗巴水流的肥大胸膛:
「你真的是個角色!你真的好了不起!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同我對得上話。」
想不到連陳隊長也沒能幫我贏得的尊重,書幫我贏得了。從此我進入到朱家裡的保護傘下,得以享受不被她們的下流笑話拉扯進去的待遇。每逢她們講到特別不堪入耳的環節,還會照顧一下我的情緒:
「王妹子你不如出去走下子。」
「對,你去你那甚麼客雞站拿你的書。」
「你去你去,頭頭來了我們就說你上廁所了。」
溜出閣樓前往科技情報站的路上,我很興奮,甚至都有了點飄飄然的感覺,甚至在考慮:是不是就在這地方一直待下去算了。比起那永無轉正之望的學校,比起之前張老師那間我沒法再待的電子廠,此地竟然有了點點世外桃源的意思。
樂極生悲,用不了多久,我就知道我錯了。
具體時間我記不大清了,只記得那天天氣比較涼快。樹上的葉子開始飄落,而大街上人流的色調也由灰白色變成了藍黑色。我在如意街通往五一路的路口被馬眼鏡叫住了。這人便是陳隊長提到過的那位車間技術員兼主任。他平時不修邊幅,看上去灰溜溜的,此時卻披了一件風衣式樣新工作服,顏色鮮藍,敞開的衣襟被風吹得飄起來,在這髒兮兮的街頭格外令人矚目,不由我不對他刮目相看。
之前我們雖然已經見過,但還沒有單獨交談。他給我的印象恰如陳隊長所言,神不隆通。在長沙話裡這詞語的意思是痴呆鈍傻,莫名其妙。其實馬眼鏡的形象還是蠻不錯的,個子瘦瘦高高,面孔清清秀秀。可惜臉上架了一副破黑框眼鏡,兩隻大鏡片圓溜溜,喧賓奪主地把他臉上其它的器官都埋沒了。偏那鏡片好像從來沒擦乾淨過,讓後面的那對眼睛看去令人捉摸不透。從裡面射出來的目光,要麼半天對不準焦距,要麼呆呆盯住一個目標不放,好像剛從一場海難中獲救,對他重新回歸的這個世界充滿了驚懼。
馬眼鏡雖然是我們的車間領導,卻輕易不上我們車間來。他在街對面的機修車間安了張桌子,從那裡通過王姑娭毑遙控車間的技術事務。原因很簡單,「怕了那班堂客們。」因為他有「作風不好」的前科,這班堂客們就把他視作同類,引為知已,說起下流笑話來不但不因他的性別和技術有所忌諱,反而添油加醋更加起勁。
可憐的馬眼鏡,受不了她們這般厚愛,每次駕臨都像救火隊員似地,來去匆匆,說起話來聲音在喉嚨裡打轉,天一句地一句地不著邊際,明明說的是中文,卻要王姑娭毑在一旁充當翻譯:
「滿妹子,他講你那台機子要加點油。」
「劉家裡的,他講萬用錶要插到底才量得準。」
「周家裡的,他要你下手不要那麼重。」
不管甚麼話都會被這班堂客們引申成一個下流笑話,笑得驚天動地,把那馬眼鏡氣得臉紅脖子粗,落荒而逃。
*作者王璞,生於香港,長於中國。曾任職出版業與大學教師,現為專職寫作,本文選自作者小說新著《故城故事》(二0四六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