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誕生在人間逾百年的物,遠在我們出生之前許久便存活於世,與我們的先人相處,日日陪伴,歷經時間的考驗摧折,當年使用它們的人都已不在人世,然而它們倖存下來,「只有我一人逃脫,來報信給你」。
主人亡故之後物四散飛去,或棄絕,或焚毀,或拆散折損為木料廢鐵,不再有疼惜者的庇護,世界飛灰煙滅不復存在。
人世崩頹已歷數十劫,但我們毫不知情。一座木櫃、一只瓷盤、一張長凳、醫生椅或露齒微笑的劍獅,從滅絕中僥倖存活下來,從此躲在無有陽光的某一豬圈裡,窩藏在被遺忘的老屋一角,或是改頭換面,屈辱而殘破地被胡亂糟蹋。
沒有人疼惜,亦不再有人傷心。
在時間的不同疊層裡蟄居,在世間一隅靜好地跟著某人一過數十載,這些人與物的因緣總是如此慎重,貼近生命本身。像是以隱跡墨水寫就的風俗史,或者,更像是無人書寫的游俠列傳,江湖相忘。
時光逝去,而且還將不斷逝去,如果沒有深深銘刻著不同人世軌跡的這些老物,過去的人事也就永遠死去了。
只有物記得我們,它們因沾染塵世的人煙而有靈魂。
*楊凱麟,一九六八年生,嘉義人。曾獲《中央日報》海外小說獎。現任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教授兼院長。著有《分裂分析傅柯》、《祖父的六抽小櫃:與台灣老東西相處的真實感動》、《書寫與影像:法國思想,在地實踐》、《虛構集:哲學工作筆記》,譯有《德勒茲論傅柯》、《消失的美學》、《德勒茲─存有的喧囂》、《傅柯考》(合譯)等書。本文選自《發光的房間》作者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