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4年9月,我穿著一件藍色有胸兜吊帶的牛仔褲,一件介於咖啡和橘黃之間顏色的襯衫,在釜山搭上了大韓航空的班機。這架飛機將先飛到日本福岡,再轉機去台北。
50年後,我仍然聞得到新襯衫和新褲子的氣味。在福岡機場過境的時候,和同班飛機一位同學聊天比手劃腳的情景,甚至說話聲音的起伏。
是吧。一個18歲少年生平頭一次出遠門,離開雖然是他出生卻沒有當作家鄉的地方,要去一個雖然從來沒去過,連他父母都沒去過,卻在他心裡認定是要「回去」的地方。他的興奮是可以想像的。
沒有那種認定和興奮,他是不會那麼執著地要來臺灣。儘管他早已習慣因為小兒痲痺而要拄拐杖的不便,但畢竟這是一次徹底別離自己生活和家人的移動。離開家人之後,連上洗手間這種事情都不知道如何處理的移動。
雖然我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但我是從50年前還沒有來這裡的時候就相信:中華民國是我的歸屬之地,臺灣是我的家。
二、
多年來,我也好奇過:為什麼就那麼相信?是因為從小學每天上學在校外圍牆上看到的「光復大陸」?是因為中學時候聽到韓國人都稱呼臺灣是「自由中國」?是因為整個童年、少年時期一直讀的都是來自臺灣的書?
但是有一個記憶可以替換所有這些好奇。18歲那年飛機從福岡抵達台北的當天是夜裡。出了松山機場,外面下著毛毛雨。同學的姐夫來接他,也邀我一起去住一晚,第二天再去學校宿舍。
我在一盞路燈下等他們把車開過來。抬頭往上看,路燈下雨絲清晰可見。燈的上方比較遠的地方雨絲落的速度似乎很慢,進了燈光裡的下方,就落得很快,撲面而來。
車子去花園新城的路上,車窗外是黑黑的。我望著黑暗,不知怎麼沒感到未知的恐懼,而覺得黑暗中好像有很多可能。雨絲和黑暗,好像都是在歡迎我這個身有行動障礙,沒有任何社會關係的少年,他來到了一個雖然沒有家人但卻將全然擁抱、接納我的地方。
那個雨夜的記憶銘刻了我的心理年齡,也預示了我會受到的一切眷顧。
臺灣確實如我期盼,也超出我期盼的一切,承載了我,豐富了我。
臺灣是個美好之地。
我也一直努力希望自己有所回報。
三、
反服貿的時候,我有一個多月時間公開以國策顧問的身分批評馬英九總統。這不合常理,但是我很坦然的原因,是我從接受馬英九總統邀請擔任這個職位起,就自認是中華民國的國策顧問,不是馬總統個人的國策顧問。
也許我童騃,但那是我的直心。
2013年7月底,我在立法院公開辭去了國策顧問一職,隨即回到紐約。
之後有一天晚上很難忘。明明夏天正熱,屋子裡的冷氣也不強,然而我就是覺得冷到牙齒一直在打顫。那是你知道有些時刻再親密的人也幫不上忙,只有你一個人面對所有壓力的孤獨。而許多人質疑我為什麼要堅持淌反服貿的渾水,為什麼不專心先把出版事業做好時,我只知道如果不先解除自己家裡的危險,事業再成功我也會夜不成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