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哭喪聲,發自哲人尼采──「瞧!這個人!」──他在都靈大街上,抱一匹瘦馬哭,過早哀悼十九世紀,或全部人類時間,及於他一身的滅絕。
轉過又一都靈街角,年歲相當的米歇爾,從另幢樓寓縱身跳下,觸地而亡。工程師米歇爾熱愛工程學,卻無法違逆父願,遂留鬱金香小鎮,繼承家營銀行。他毫無人事斡旋的才具,不知僅憑對猶太人的累世積恨,有心人,隨時都能策動謠言,鼓動鄉親蜂擁銀行擠兌。他被奪去銀行、逐出小鎮,攜一妻三幼子,連夜逃往都靈。使他心碎的,是他發現其妻,與小鎮醫師正熱戀。他死後,遺孀另嫁醫師,又從擠兌案判決中,領得鉅額賠款。
醫師娘攜醫師,置產都靈市中心。醫師娘要長子切薩雷,專心鑽研工程學。醫師娘埋米歇爾,於市郊猶太墓地。走出蒙多維猶太人隔離區伊時,約瑟夫不知道:都靈猶太墓地內,還有隔離區,專葬自死之人。是這樣,普利摩由都靈,去向奧斯維辛。
普利摩將知道:都靈以外,義大利各城鎮,皆不乏相似猶太墓地,法西斯官員專程到墓地,抄錄墓碑名姓、照冊,比對死生親緣。是這樣,更多猶太人由各自祖靈隔離區,去向集中營。
那雨侵蝕他體膚。那雨輕敲營地庫房頂,從煙囪散去之人,留下全身貴重以避雨。你會很驚訝—奧斯維辛的雨,聞來只有大麥和煤炭的氣息。很久以前,在那無花之境,他不時想起自己祖母。人人諱為魔魅的醫師娘阿黛爾。阿黛爾一生心願是當修女,二度守寡後,獨居荒廢診所內。兒時週末,父親帶他轉過街角,前去探視。阿黛爾住所四處晶亮,像寶庫,但她過世後,人們發現那只是光的幻術:凡貴重的,她都偷偷換過了。她遺贈長子一枚戒指以存念,戒指換嵌了玻璃。
只有每次探訪時,阿黛爾請他吃的巧克力,確真來自同一盒。那遭蟲咬過的巧克力,總令兒時的他困窘。他沒有預期,自己原來這麼想念她。多年以後,他將這顆蟲蛀巧克力,安放在《週期表》首篇的最末,像系譜裡的鑽石──也就是碳的無色晶體。
人頭馬:在寫作世界裡,一半是創作者,他隨作品形變,以消滅「我」之實存為目標;另一半則是見證者,他不變地,強調奔流時空裡,「我」的實存。詹姆斯.伍德讀李維,讀到這持續的兩難。在〈見證的藝術〉裡,他引用丹.帕吉斯(詩人暨集中營倖存者)對《塔木德經》中,「約伯從未存在過,只是一個寓言」,這樣一條注釋的思辨,說明:「受難不是最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一個人受難的事實被抹消了。」伍德理解那迫切的可怕,因此解讀李維時,總難免矛盾。一如所有自知,無法輕率將見證者文字,依美學標準來明斷價值的評論者。某種意義,見證書寫拒絕美學審酌的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