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旅行那一天,因為容易暈車,提前吃了暈車藥之外,透明選擇與那個覺得她「特別」的同學,坐在遊覽車座位大約第三排。R則與其他朋友坐在後面幾排。出發初始,透明可以聽見她們異常明亮的聲音,傳遞彼此的零食包,在車上玩著小遊戲,聲音竄過來竄過去。
透明已經不記得為什麼會與鄰座同學發生爭執了,但她想,勢必是她強硬的不願意做某些被要求做的事,種種行為與言辭,誰都不肯先軟化。沒有時間磨合。不相合,便一拍兩散。
鄰座同學離開她的座位,車行中,逕自走往走道後方,坐到別處去。一直到畢業旅行結束回到學校,她們都沒有和好。這意味著,整趟旅程原先分配好兩人一組要一起做的事,透明都要一個人做了。
旅程中總有那樣被認為最好打發與浪費時間,而被企劃進來的地方,所以透明記得,學校安排了一個遊樂場所。
或許為了不要讓自己在那裡看來無所事事,她不知為何接受了一個不相熟的同學邀請,玩了一組說是非常刺激,但沒有人願意跟那同學一起體驗的設施。坐上去之後,透明覺得自己就像被關在鐵籠子裡,身體不停被倒過來,翻轉來、翻轉去。三百六十五度,天旋地轉,像自虐,像刑求。透明連尖叫都不會。真實感受好像還來不及趕上去。終於結束,下來的時候,很快湧起不適,她趕緊跑到旁邊設置的水槽邊,將食物殘體連帶胃液統統吐了出來。
聽見旁邊也傳來嘔吐聲,一整排的人,不分年齡,不分性別,全都在那個寫著「嘔吐槽」的地方嘔吐。最後在那個遊樂園裡,她只玩了剛進去時坐的海盜船,與那個不知何名的翻轉器材。直到分配在那裡的時間結束,她都癱軟著,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之後的任何點心都吃不了,連水都只敢喝一點點。
所謂的遊樂園,在那次之後,對她來說,終於成了一個只能感覺時間不斷翻湧,不知要結束了沒,以及十分凌遲身體的地方。有一種在旅路中途,卻總是到不了目的地的銘刻印象。
又得按表操課,去下一個地點,所有人回到遊覽車上,車上附帶的前方小螢幕,開始播放起日本電影《情書》。透明的鄰座沒有回來。
她第一次看,一個人專心的看,什麼都不再想。到了穿著紅色毛衣的中山美穗,在全景白色的雪地裡,往前奔走,被高積的雪堆絆倒,又艱難地舉足爬起。拍拍毛衣上沾著的雪花,對著後方等待的人微微一笑,然後在嘴邊舉著雙手,當成傳聲筒,對著山頭大喊「你好嗎,我很好」的經典橋段。宛如從小的時候開始,若透明想要哭泣,她絕對不會讓人看見自己的眼淚。她會躲進家裡的洗手間裡,偷偷的,無聲的哭泣。
她在那一個人的座位,哭到心臟覺得痛苦,肩膀不停顫抖,因為過於習慣,所以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也或許因為這樣的壓抑,太過靠近她的日常生活。一旦她掉以輕心,就會像動作電影裡,用來阻擋入侵者的裝置。兩塊不停靠近的鐵板,終究會把那處於中間的人壓扁成肉泥。
透明逐漸覺得,坐在那裡,不能離開,變得難以忍受。
那輛遊覽車到了某處休息站,車上已經傳來宣告,停靠的時間將會很短暫。有的同學下車去上洗手間,有的就直接待在車上。從外面階梯走上來的R,經過了透明,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那裡,於是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召喚到後方座位去。
R的鄰座還沒有回來。R靠窗的椅子上,放著她帶來的CD隨身聽。R拿起隨身聽,坐了下來,指示透明,將連接的耳機塞進兩耳裡,似乎要給她聽首歌。透明怕R的鄰座隨時回返,只是站著,照R的話做。
R喜歡的那種英式搖滾節奏,遂從耳機裡流洩出來,一切跟以前R總介紹給她的音樂,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就是嘶吼多了些,金屬重了些。
中途,這男人的歌聲突然安靜了下來,透明以為是休止,接著,聽到一段類似小小的水柱,落到水泥地上的聲音。先是集中的噴射,而後是緩慢的,斷續的滴答,之後不久,聽見那種似乎是酒醉嘔吐,從喉頭深處翻湧出東西來的聲音。透明才意識到,剛剛那水柱,是這男人小便落在地上的聲音。
她拔掉耳機,皺眉看著R,R只是惡作劇般笑得很開心。 (相關報導: 岳飛被殺前的西湖大宴:《交一個情義的宋朝朋友》選摘(1) | 更多文章 )

*作者林妏霜為清華大學台文所博士,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文化部藝術新秀、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等。本文選自作者新作《限時動態裡的大象》(印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