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瑞豈止「洋人說中國話西方第一」,他對中國文化、習俗之隱晦、含蓄、留白——從「白紙革命」到「墓碑白板」的參透,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豈止「西方第一」,又有幾個中國人比得上?他引那句「俄國的地板是中國的天花板」,便秒極,你很難說他是諷刺、揶揄,還是讚賞,因為他繞開了最直白簡單的價值判斷,留下空白讓讀者自己去填補,這其實就是中國文字的精妙之處;但是他引述劉賓雁墓碑和劉子健探親中國兩事的悲涼,則以同情的心懷表達了嚴酷的價值判斷。
我想唱和培瑞,也事關劉賓雁,卻是一尊他的雕像,2006/5/30 我有一則日記:『星期三回普鎮去送朱洪,她訂好十日機票回北京,大洪來接她。她陪伴劉賓雁流亡十八年,最終一個人回家,還留下孫子東東在西方不肯跟她回去。朱洪似已從喪事中復原,假如回國無礙,回到她原來的生活環境裡去,相依兒女及故舊,強似她陪伴「中國良心」丈夫流亡百倍,她或許還能長壽的。賓雁的一切都暫存在這裡,那尊銅像也帶不回去,林培瑞正設法跟大學商量擺進葛思特中文圖書館……可是,那尊銅像還是被朱洪帶回北京去了,讓我覺得非常可惜。劉賓雁若至今坐在普大葛思特圖書館裡,那是一種何等的榮耀!
唉,別提了,這裡涉及的是價值判斷的差別,夫複何言!我有《非自願的流亡——懷念劉賓雁》,講的更多一些,其中最有趣的是,他覺得劉曉波「太右」,更是直白的價值判斷。還有相關的一事,記不清哪一年了,當時培瑞參與一個「劉賓雁基金會」,好像在維吉尼亞那邊,有一天他從加州來電話,很苦惱,說這個基金會年度評獎,要授獎給胡耀邦,他覺得哪兒跟哪兒嘛,可是說服不了別人,「你就辭職吧」,我建議。林培瑞三十多年來堅持為中國人權和民主服務,但是這個領域,可能也跟中文一樣,隱晦、含蓄、留白?
猶如瞿秋白臨終留戀「中國的豆腐」,賓雁在病痛中抱怨美國這裡吃不上地道的「燒餅油條」。一個秋天去看他,見他骨瘦如柴地躺在客廳沙發上跟林培瑞聊天,夫人朱洪說他體重還有一百五十磅,曾是一個偉岸的漢子,病入膏肓的境地還饞得很,叫我依然可以想起每次下館子,別人不動筷子的扣肉只有他吃得香……。
他的直腸癌治療失敗了,聽他和朱洪覆述治療過程,也不得要領,好象一開始的放射治療效果很好,既減低了癌細胞指針,身體亦無甚難受,於是停下來使用口服藥,癌細胞又上升,醫生又讓放射治療,卻換了一種藥,情形便開始逆轉,既不殺癌細胞,惡性反應也起來了……老兩口艱難描述著莫名其妙的治療時,傅莉踉蹌地進來,賓雁指著她對我說:「現在我成了她,朱洪成了你。」老太太已經顫巍巍了,只一年未遇,她手指和嘴唇都在抖動,她說醫生說她有「甲亢」,回來的路上我對傅莉說,只怕賓雁未走,朱洪先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