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會想,什麼是比寂靜多一點的聲音?什麼是宇宙滴答一聲、如漣漪蕩開的聲音。在我們的時代,人臉、資訊、廣告、指數、明星八卦……有很多明明充滿感覺,但好像全不上心、不走心,只覺得荒蕪,覺得乾枯,覺得無情而草率,彷如置身闇黑密林中,總在張望,渴望找到光的來源、活水的泉源。
一開始是因為帶著學生,不論課程內容是《紅樓夢》,是歷史小說,是武俠小說,是小說課,是高齡照護藝術化,必定帶著他們走訪故宮,像趕赴一場又一場流動的盛宴,站定文物面前述說文物的故事,那些早於我們的千百年來的人們,他們對生命的體悟。當然我除了讚嘆那從古至今的美學傳承,陶醉於它們曾經歷過的滄桑歲月,最關鍵的是,我深深領略過這一份心安的美好,於是,如同一個故宮文物的布道者,我急於想分享,盼想能於人群的水圳大塘,渲染入濃墨重彩,使大家都愛上故宮看文物。因為,我曾經被故宮救癒了。
憂鬱症初起的那些年,每天清晨我急匆匆地將孩子放到幼稚園中,急匆匆地,我開車到學校上課,急匆匆走到下一間教室,開始下一堂課。當時任教的學校在城市北邊的山上,來不及看紅艷艷的落日,又急匆匆地接了孩子,一家人急匆匆回到家中。就這樣日復一日。直到某一天,茫然呆立於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跨出腳步、該怎麼走路,我才發現事態已經非常嚴重。一個結束課程後的下午,我漫無目的地開車到了臺北故宮博物院,這是除了家以外,我最熟悉的地方。一走進展廳,它們都在,宋代的定窯玉壺春瓶、汝窯蓮花溫碗,還有我最愛的北宋汝窯青瓷無紋水仙盆、南宋官窯、黝黑如同粲然宇宙的建盞。我就同於尋常時光,一件一件看過,跟著人們前進、踱步向前。在某種無神或恍惚之間,我突然清醒過來:櫥窗內,我面前的是《寒食帖》,是蘇東坡的真跡啊!我意識到了,千年前的春天,蘇軾被貶到了黃州,「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年」字最後的一筆,被拖得長長的,像不知道終點在哪裡。
我凝視眼前的字,如似可以想像,那個春天,蘇東坡寫下它們,正與我面前的同一張紙,這些字曾經印在他的眼簾,又於千年的時光中,帶著他的瀟灑,他的落拓,投映在不同人的眼前;我開始理解,生命真的有連蘇東坡也無言以對的時候呵。當面對一紙《寒食帖》真跡,藝術的蘇東坡、政治的蘇東坡、文學的蘇東坡,整個的蘇東坡都在我們面前湧現了。隨著時間一路行來,我所凝視的一件件瓷器、一幅幅巨碑山水、堆疊時光的漆器……都是千年。那些我所凝視的文物,也一直凝視著我,用它們的身世與故事撫慰我、告訴我:找回安定的力量,傾聽內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