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邃的,必須更延伸,要更長時間去體會的,譬如《紅樓夢》,譬如真正做足功課,才再次、三次、四次,重讀的卡夫卡,或《追憶逝水年華》,或其他一些重型長篇,都不在這本小書因力有未逮,無法整理出恰適之篇幅以交代,「那之後還必須、還會有的」,如果真的把小說當朝聖之途,當作抵達之謎,當作永無止境的仆倒,再奮志爬起這本小書中的二十六講,應該是我的最初時刻,被某幾個小說的強光照眼、被驚異與著魔的,「眼瞳變成銀幣般」,那個與或能代表九○年代我這輩,在這東亞小島上,極幸運、奢侈,某種高溫噴焰割開的窺孔或觀測窗洞。
我好像在召喚二十多歲時,讀著那些小說的,年輕的自己,跟想像中現在的二十多歲年輕人,「說情」嗎?「搏涎」嗎?像滿頭白髮的鑑定老師傳,拿著幾只小破瓷器標本,諄諄相勸,「那許多眼花撩亂、快速交易的,是膺品,是假貨啊」?
渾欲不勝簪。年輕時的我,應無法想像,後來加諸在我身上,「與小說這件事完全無關」的許多事,但回頭靜默想,張愛玲、川端、大江、波拉尼奧、拉美那些小說天才、昆德拉、然後老杜,沒有一個,年輕時我們抓耳撓腮,讀得宇宙破開次元,幾重天外重建人類夢想之境的這些小說家,沒有一人是「無痛分娩」的。有點像那些古老的神話,後來又被好萊塢大型製作所喜的,譬如《魔戒》,譬如《達文西密碼》,簡化了的,更帶著資本主義光芒的,但其實那是真實的。每一篇頂級的小說,就像咒印之盒,年輕時你打開它,細細咀嚼那些奇妙列陣的字句、造境,進入你的大腦,長出所謂靈魂,你被那強曝光改變了,也許用那已經和原本站在人群中的那個自己,不一樣了。然後用這「被卡夫卡、杜斯妥也夫斯基、昆德拉、張愛玲,魯西迪們,灼燒過了的眼睛」,繼續承接、觀看、沉思,後來的這個世界。
我是這麼想的。
*作者為知名作家,得獎無數。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如何抵達人心,如何為愛畫刻度:駱以軍的文學啟蒙小說26講》(麥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