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以為月娥沉睡之時,她在內心裡千萬遍地與回憶告別。
她以七十七年的歲月,參悟七十七種智。
她走進心中成了廣闊的大殿,眾佛、眾菩薩在左右兩列。大殿空無一物,分不清楚前後左右,甚至在空無得沒有任何對照的空間裡,她連上下之分都不能確定。她不知道自己是夢是醒,是
生是死。她亦無我。徒留的,是這一生種種的我執。執著的,煩惱的,怨恨的,貪欲的。她輕輕卸下糾纏一生的煩惱,留在腳後,不回頭。發菩提心,伏菩提心,明菩提心。
她隱隱約約感覺自己走在菩提道上。原來束縛著她的貪、嗔、痴,彷彿千斤重,她以為放下時,這些會重重的落地。然而每一回的放下,從她身上卸下的事物皆仿若無物。輕盈同時,她亦放慢腳步,既然這是最後的關卡,她不被迷惑。
她低眉前行,謹記過往修習的佛祖訓示。一步一腳印,將過往的記憶一一落在塵土上,亦不擔憂未來。她應證過去經文所說的西方淨土,覺得這裡出奇的乾淨與安靜,連呼吸都無聲,連走路都無響。
沒有金銀、琉璃、硨磲、赤珠、瑪瑙任何裝飾。
沒有七寶池,沒有八功德水。
亦沒有蓮花。
在她即將斷絕所有我執我見之際,一陣清明,她想起了蓮花。她溫柔微笑。如同她一生不曾好好沉睡,月娥一輩子發字真心的笑容極少。甘苦的歲月如是,出家後她為了給他人嚴肅的形象,為了被人敬重,她更收斂起笑容。
「世尊拈花示眾。眾皆默然,唯迦葉破顏微笑。」
月娥先是微笑,爾後以指在空中相拈。蓮花瓣自她指尖出現,飄出,落地,在她腳下綻開如車輪大的蓮花,一朵一朵延伸開來。蓮花之外,亦展開延伸初金光水色的寶池。水池外,階道,樓閣出現,金銀、琉璃、硨磲、赤珠、瑪瑙,金光閃爍。
一切都在這,剎那間突然出現。月娥心靜如水。她站在蓮花上,水上一點波紋也沒有。她知道那是一樣的。不是突然出現,而是一直都在,只是她的轉念之間。她如同之前在大殿專注行路的姿態,在池上蓮花的月娥,對四邊階道、琉璃瑪瑙樓閣視之無物,立定不動,而微笑拈花姿勢不變。
她才醒悟,過去作為出家人在信徒甚至子女前的莊嚴法相,不過是眾人面前作態。
從腳下延展開的蓮花,散發著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在她定心之中,逐次收斂,連同四周的階梯、樓臺,皆從表面的金光退去。
才以她腳下輻散出去的景色,復以她為中心內縮,這回,連空曠的大殿一併消失。連空間都消失了。她無懼無喜,亦知曉接下來的發展。既然一切已經發生過。等到一切縮回到她的腳下,她所踏的那朵蓮花。蓮花從花瓣間逐次縮回,直到將她包覆,她亦在花瓣之中縮小,變成了花苞。
新的她再次復現,眼前的花苞包覆著光亮,緩慢展開。
展開的蓮花中央,是個漂亮無比的女嬰。
她知道那是誰,心稍微動念,又抑了下來,決定不喊出那個名字。
她曲身,伸長手,疼惜地抱起女嬰。
想起那天,芳齡十五,剛經歷生子撕裂身心的痛苦,對未來只剩絕望的她,卻在抱起女嬰時,感動得不停流目屎。她沒受過教育,毋讀過冊,毋識字,腦中卻有個非常慈祥、溫柔的聲音告訴伊:「惜蓮。」
那一刻,短短的一瞬,這位充滿不幸的少女全然忘卻恨意,即便後來接連的考驗與折磨讓她忘記了這個時刻。現在她想起了,時間重疊再一起。
她終於忘了那個男人的名字。在忘卻的同時,情感卻淡淡的保留了。這情感沒有實體,而是一種溫度,一種光,讓她多年嚴肅的臉,有了菩薩的微笑。
得法住智。
一手抱著蓮花之子,一手攤開掌心,出現了白玉。空間再度展開,祥雲圍繞著她,四周的景物再度豐饒起來。
她在內心裡,證成自己的佛道。
*作者為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最新長篇小說《金月蓮》(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