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死掉那年,我十三歲。真真假假的儀式辦完我告訴媽媽:「搬家吧,我們搬到鄉下。」從台北嫁到台東的媽媽訝異地回答,我們已經在鄉下了。我說:「還是太熱鬧了。」
那是二十七年前的台東,沒有麥當勞、珍珠奶茶,沒有7-11、民宿、文創市集。我仍舊覺得台東市區太熱鬧了。我需要住在什麼也沒有的地方,離開人造的線條。
媽媽沒有順我的意。也許死亡太突然,哪裡還有餘裕搬到陌生的地方找一份新的工作為我和妹妹找一個新的學校?也許她不嚮往荒涼。也許她根本不願離家。
後來長大,我搬到都蘭山上,除了竹林、釋迦園、土地公廟和幾隻野狗,沒有鄰居。後來,帶著小川搬到瑞穗,住在稻田之間、路的盡頭,除了溪流和海岸山脈,沒有鄰居。聚落的阿嬤遠遠走來,憂心地說:「你們這裡很偏僻沒有路燈,會不會怕?」我說這樣很好,晚上黑黑的很好。
我怕人造的光、人造的喧囂、人造的樓房和廣告招牌。於是喜歡美國新墨西哥的荒野,一大片一大片的荒野。為了小川的學校而搬到柏林,幸運地住在森林的邊緣。不用上學的日子,小川穿上他的直排輪,轉兩班公車、一班地鐵,溜到城市看展。更多時候,我們只是走進森林、繞湖一圈再慢慢回家。我在廚房煮三餐,喜歡一邊切菜一邊聽科技類Podcast,想像未來的生活形態。昨天睡前小川說完他快樂和感謝的事,突然喃喃地說:「我喜歡搬家和旅行,跟俞萱一樣。」
小川今天學到「熊貓外交」的政治手段,博允的帽T寫著Taiwan is our country吸引許多德國人的搭訕和祝福。把自己當成一座建國宣言的人形立牌也是一種外交形式。某天在公車站搭訕博允的八十歲德國老先生邀我們去他家作客,他六○年代在中國和台灣待過幾年,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小川告訴他:「謝謝你對我們那麼好,我也想對你好,我把我喜歡的鳳梨酥給你。你知道嗎,我在學校喜歡的女生跟你的名字一樣,也叫做Ray喔。」老先生邀我們去吃傳統的德國料理,他說,他的故鄉在德國東部,現在是俄羅斯的土地了。離別時他叮嚀,這一帶野豬很多,晚上別在野外逗留。
今天走進森林,發現葉子落光,才看見樹幹的美。激動的時刻我總在心底跟媽媽說:「妳看,這裡好美,我好喜歡現在的生活。」媽媽聽我說過這個句子一千次了,如果她還在,一定會像以前一樣笑著回答:「妳喜歡就好了。」
*作者吳俞萱台東人,渴望把陌生的異境走成家,目前就讀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創意寫作研究所。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帶著故鄉行走》(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