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在余府我又同余先生談了近六個小時,旁及人生和學術諸多話題。先生說我:你靜心修煉幾年,會成完全另外一個人。他說,為中國憂慮的人常常會遭遇大不幸。你要從困境中擺脫出來,跳出來你才更理智清醒,纏在裡面不好。要有長期準備了,也許是一輩子沒有盡頭的,從最壞處著眼,期望不要過高,你才不至總被失望擊倒。去同歷史上的優秀人物接通心靈,充實自己。陳寅恪四九年後就是在極度的悲苦中只寫心史的。我想談陳寅恪,先生則對我談了很多粱啟超,他說,超越自己的過去不容易,梁啟超就是靠接受新知不斷超越自己,後來康有為都說「我不如卓如」。
後續幾年,我直接就在余太太陳淑平的引領下,從普林斯頓「1915級的優秀生」王賡開始,一路寫了張幼儀、徐志摩、陸小曼、林徽因、賽珍珠等,一個「五四人物」系列。常常是在美國東岸被暴風雪襲擊的那些苦寒日子裡,用小紙條貼滿書的精彩處,再去圖書館找其他參考書。我的英文也是那時候才讀通的,寫林徽因時參考一本英文傳記,有耶魯史景遷的一篇序,寫得大氣磅礴(余在耶魯任教時,陳淑平是史景遷的中文助手),我譯不出來去請教余先生,他教我如何從意思而不是從詞句上翻譯這類英文,最後還是他親自潤色的。(後來台灣出版這書中譯本時,譯者很欣賞我譯的這幾句,全搬過去了,還付我幾百美金。)那時余先生見我沉浸在徐志摩的往事裡,竟送了一套徐志摩全集給我,我是頗醉心徐的散文,尤其是他寫杭州西湖的文字;但是回望上個世紀初的這些巨靈名媛,都是何等了得的人物,卻哪一個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五四人物」練筆,其實是我的一個「書寫復甦」,不久我便應楊澤之邀,在時報《人間》副刊寫起一年「三少四壯」,最後由季季編輯成書《離魂歷劫自序》,這個書名就是我向余先生討來的。這本書寫到結尾時,屋後出現鬱金香,開得正盛。余先生暮色裡悄悄來看過那神奇的花。
余府仍掩映在那叢林中,小徑狹窄而坑凹不平。那時余先生還在教書,府上門可羅雀,余太太照料著他的飲食起居,大西洋颶風或暴風雪會颳斷樹枝電線,掩埋道路,很多年來,一遇惡劣天氣,老兩口常常幾天沒有音訊,我就會擔心他們。九一一以後,普鎮居然有一次也發現炭疽信件,周遭一派恐慌,余太太只好把余先生放進一家旅館去,因為他還得趕稿子。他們一直到退休後還住在那叢林裡,除了一根電話線,沒有電腦,也沒有網路。
2001年春天普大有一場「中國的過去與將來」國際學術會議,其實余先生的榮退典禮,我去聽了兩天他的弟子們發言,覺得他們是被「余老師」訓練得可以做學問了,都是從很小很專門的一點出發去研究,如王汎森談明清盜版問題,羅志田則談民初的《山海經》熱,羅是唯一從大陸趕來的,變得很俏皮,說余先生在大陸如今已是「一尊偶像」,某人從海外回國捎來一本書到處炫耀:「這本《士與中國文化》最暢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