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喜歡穿僧衣,一般從外表看不出來,有時上朝也只是在外面罩一件官袍。宋哲宗曾經問內侍陳衍:「蘇學士朝服下面穿的是什麼衣服?」陳衍答:「是僧衣。」哲宗漠然不理會,對內中機鋒了無感覺。
傳銘於此則心有戚戚焉。幼時就多次聽家母說過一件蹊蹺事。因是三代單傳,母親近四十歲時仍無子嗣,後來懷孕了當然闔家歡喜,便感恩去廟中燒香並祈禱母子平安。一位叫楊八姐的女住持說,放心吧,你是菩薩送子,一切無虞。出生後,我的後腦勺上有點點白斑,似是和尚受戒時香火燙灼的戒疤,彷彿印證了母親的「送子說」。這當然是笑談。從前民間多有這類神神道道的說法,其實都是父母的愛子之心罷了。我一直奉行無神論,一直持無道無佛的唯物主義現代科學態度,甚至以為母親所言這一切乃母親愛子心切的杜撰。直至古稀之年常因機緣巧合,得行走於空相寺、天心寺、寶積寺、少林寺、別傳寺、真身寺等佛門弘法道場,與諸方丈品茗參禪,始覺人生真耶妄耶?人之生命也許正是佛陀的無相布施或前世某一生命的今生再現。
蘇東坡在杭州時曾與參寥一起踏訪西湖邊的壽星寺。一進山門,東坡略一環視即對參寥說:「此行雖為初訪,但眼前所見前庭後殿好像皆為舊遊。」他還說:「我記得從這裡到禪堂應有九十二級階梯。」參寥命人數後,果真如他所言。
據宋話本《五戒禪師私紅蓮記》載,五戒和尚一目失明,年輕時因一念之差同女子紅蓮犯了男女之戒,後來此事被其師兄明悟看破,五戒羞愧難當只得投胎還俗。明悟唯恐五戒怨恨佛門,若下一世謗佛誣僧就永無回頭之日了。想到此,他也趕緊坐化,緊追五戒而去。到了這一世,五戒成了蘇東坡,而明悟就是蘇東坡的好友佛印和尚。
梳理東坡成長之途,自少壯季的道心純純到白髮時的釋意淳淳,與佛印、參寥等一眾僧人一直不離不棄地追隨左右,或關心、或規勸,令其少感情用事的苦心點悟不無干係。
元符三年(一一○○)哲宗崩,徽宗即位,流放海南的蘇東坡終於遇赦北還。歸途中他再次拜謁了廣東韶關曹溪的南華寺,與主持明老和尚一見如故。
東坡又一次見到了六祖慧能的漆儲真身,只見祖師神色安詳,靜坐於塔中似陷入沉思,正等待著這位佛弟子的歸來。東坡在祖師面前俯身膜拜,涕淚縱橫,於感慨萬千中想起自己曾寫下的〈南華寺〉(《蘇軾詩集》卷三十八)詩:
云何見祖師?要識本來面。亭亭塔中人,問我何所見。
可憐明上座,萬法了一電。飲水既自知,指月無復眩。
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練。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
摳衣禮真相,感動淚雨霰。借師錫端泉,洗我綺語硯。
此刻,蘇東坡似乎真正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一生蹉跎,冷暖自知,宦海沉浮,寸心得失,一切身外之物,無非是天雲一抹。今天,自己要用這曹溪清泉,洗塵滌障,在求無所求的覺悟中,參透出世界本「應無所住」,遂空明淡然地目送飛鴻……
*作者為文化學者,藝術史教授,作家。中國南社文史館館長。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蘇東坡大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