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駐北京大使伯恩斯(Nicholas Burns)最近說了一番很有意思的話。他說自己曾經歷過冷戰,蘇聯非常強大,但只是一個單向度(即「軍事+核武」)的國家,而現在中國和西方之間的競爭,「說這只是另一場冷戰就太簡單了」。具體的說,包含「一帶一路」倡議、使中國影響力遍及世界,中國也是世界上最大製造和出口國,「中國的威脅比蘇聯更大」。他認為,需要為此取一個「新名字」。
重點不在取新名字,而在於國際形勢變了,不能再用從前的概念說明清楚,也無法以從前的模式求得問題解決。
以春秋時晉楚爭霸為對照:先是晉文公在城濮之戰擊敗楚國而稱霸,之後楚莊王在邲之戰擊敗晉國而稱霸,再之後晉厲公在鄢陵之戰擊敗楚國卻不能稱霸,怎麼回事?
晉厲公打贏鄢陵之戰後不可一世,覺得那些卿大夫巨室意見太多很煩人。他有很多寵姬,寵姬們施展枕邊耳語要厲公重用她們的兄弟(外戚),取代那些卿大夫。外戚中有一位名叫胥童,他跟郤至有仇,對厲公說:「要除去群大夫應該從三郤開始。」——所謂「三郤」是郤錡、郤至、郤犨,三人都位列「四軍八卿」,佔了快一半位置,而郤至是主戰派領袖,鄢陵之戰後氣焰更高。
中軍帥欒書當然忌諱郤至,於是私下派人跟楚共王「溝通」,楚國派人放話到晉厲公耳中:「鄢陵之戰其實是郤至想要導演政變,目的是要迎立公子周(晉襄公的曾孫,當時在周天子王城)取代晉厲公。」晉厲公無法求證這個消息的真假,問欒書意見,欒書說:「國君可以派郤至出使周王城,或許他們會露出馬腳。」厲公派郤至出使周王,欒書則運作公子周會見郤至。郤至不曉得他被算計了,而晉厲公發現「傳言果然是真」,長話短說,他最後殺了三郤。
但是情況卻演變得失去控制,胥童想要進一步清除其他巨室,欒書發動兵變殺了胥童,晉厲公被囚禁六天後死亡,欒書派人去周王城迎回公子周,立為晉悼公。晉悼公即位後勵精圖治,先是救宋之戰迫使楚軍撤退,然後伐齊、伐鄭,楚國從此不能望向中原,晉悼公則前後九次跟諸侯會盟,成為齊桓公、晉文公之後最威風的霸主。但是,晉悼公復霸之後,並未持續擴張,諸侯國際反而上演了「弭兵大會」!
晉厲公戰勝卻不能稱霸,因為國內發生政變,自己因此喪生。晉悼公建立了新的霸業,他去世後為何晉楚弭兵?
發起弭兵的宋國執政向戌先去晉國對正卿中軍帥趙武表達意願,趙武召集諸大夫商議,韓起發言:「戰爭勞民傷財,諸小國尤其受害。向戌發起弭兵雖然不見得會成功,可是我們不能不同意。我們不同意,而楚國同意的話,楚國將得到諸侯支持,我們的盟主地位將不保。」於是晉國表示同意。向戌再去楚國,楚國當然沒有理由不同意,然後向戌派人昭告各國,總共有十四個諸侯國的執政大夫參加,共同簽訂了停戰協議。那次停戰協議之後,兩強有將近四十年沒有直接交兵,諸侯之間也有十多年未有戰事發生,是春秋時代難得的和平時期。
前述韓起所言就是「國際形勢變了」:晉國獨大,卻不能不同意弭兵,因為諸侯都不想再打仗——如果想打,停戰協議隨時作廢,能夠維持十多年沒戰事,肯定是真的打不起。
當今國際情勢也變了,變化的主要動力是全球市場單一化,回到冷戰(也就是兩極化)破壞全球單一市場,所有國家現在已經感受其害,美國自己「殺敵三千,自損一萬」,國內除了兩黨殺到瀕臨內戰,人民飽受通膨之苦卻看不到解除痛苦的處方——繼續執意冷戰/兩極化,盟主地位不保事小,國內「政變」事大。
所以,不是想一個新名字的問題,問題在於想清楚不要變成諸侯公敵。
另一個要點:春秋諸侯弭兵大會是由十四個諸侯國的「執政大夫」,而非國君參與會盟,也是國際形勢的一大改變——巨室凌駕國君。對照當今世局,跨國企業對各國領袖/執政黨/國家機器的影響愈來愈大,未來是戰是和,「巨室」的影響將更顯著。
*作者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