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西安換車之後,火車蜿蜒地穿越中國西北部貧瘠的黃土高原,這座高原就像月亮上的山脈一樣荒涼。他們經過一座又一座灰濛濛的工業城市─其中一座城市的塵埃像灰色的深雪堆積在工廠的屋頂上─讓小李覺得青海的清新空氣與蔚藍天空似乎都已遠離他好幾光年。在抵達北京之前的剩餘時間裡,小李覺得自己迫切需要打起精神,以便面對最後跨過老舊門檻並走進柳園的那一刻。經過這麼多年,他父親會變成什麼樣子?他要如何向這個十年不見的男人打招呼?點個頭?握握手?擁抱他?他應該說些什麼?
筋疲力竭的小李終於睡著了,直到火車引擎發出他在柳園經常聽見的陰鬱聲響時才醒過來。他整個人昏昏沉沉,因為口渴、飢餓、疲勞和菸味而覺得噁心。他坐起身子,揉揉眼睛望向窗外。當時是清晨,火車正經過北京東南邊的龍潭公園。接著火車的速度減緩,最後搖搖晃晃地停下來。小李下車走到月臺時,他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因為期待而顫抖。雖然周圍突然充滿他熟悉的北京話,他仍不確定自己是否依然屬於這個城市。事實上,任何人只要看見他被太陽曬黑的臉龐、未刮鬍子的下巴、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亂七八糟的頭髮與恍惚茫然的表情,都會誤以為他是從外地來首都賺錢的「鄉下土包子」。
火車站的月臺既令他安心地充滿熟悉感,也令他不安地有了變化。當他離開這裡時,這個火車站給他的印象是巨大、宏偉又時髦,但現在看起來它一點也不顯眼,甚至破敗不堪。火車站外橢圓形廣場周圍的瓦頂商店比他記憶中更為骯髒淩亂,而且由於它們的顏色如此黯淡,看起來就像黑白照。唯一打破這種單色畫面的是一幅在圓頂車站上方飄揚的深紅色旗幟。誰能責怪共產黨喜歡深紅色?在這種單調的氛圍中,深紅色就像一股新鮮空氣吹進缺氧的房間。
小李還在犛牛泉的時候,回家的抽象概念讓他充滿混亂的期待,但現在他只覺得自己失去了平衡。羅泊桑認為人類死去的時候其精神本質或「靈魂」會離開肉體,在一個名為「中陰身」的過度狀態徘徊,然後才能準備好轉世到另一個新生的生物。小李離開火車站時,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沒有實體的靈魂,在地獄邊緣漂泊並等待一種新生命形式的不確定重生。
當他走進熟悉的胡同迷宮時,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比他記憶中的小得多,也更令他萌生幽閉恐懼。成堆的垃圾、搖搖欲墜的灰牆與淩亂的房屋,都使得一切都比他所記得的更為荒廢。透過一些敞開的大門,他看到許多庭院花園裡的小棚屋都已毀壞,傾斜的屋瓦也已裂開,只用防水紙加以修補,再用大塊的碎水泥壓住。在看過青海高聳的山峰、清新的冰川、蔚藍的天空和鮮豔的野花之後,這些小巷顯得單調陰沉又凌亂。當小李繞過抵達大羊毛胡同前的最後一個轉角時,一隻公雞發出一聲啼叫,三個綁著辮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往學校的方向走去。直到小李聞到公共廁所傳來的惡臭,他才真的感覺自己回到家了。接著,彷彿為他的歸來而奏樂,《東方紅》的樂聲開始從附近的擴音器響起。至少還有一些事物永遠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