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重返中國,那種崛起之勢不可擋的感覺已經消退了。北京街頭還是有進步,電動車大軍壓境,彷彿科幻電影裡的道具那樣滑過去,而害天色一直霧茫茫的廢氣也沒了。但是在胡同裡,以前那些急就章的、活絡了整座城市的咖啡店與藝廊,已經奉秩序之名一掃而空;頭頂上,曾經吸引世界各地設計師前來建造新摩天樓的競賽,也乏力了。今年夏天,我跟一位認識多年的知識人喝酒。他回想當年自己從東歐集團的異議人士所獲得的啟發:「十五年前,我們還在講哈維爾(Havel)。」眼下,他帶著一絲沮喪對我說:「大家都懶得有意見了。」我們起身離開時,他已經乾了四杯馬丁尼。
這種顛倒的化身就是習近平,中共總書記暨中國國家主席。黨內給了他一個簡潔的頭銜:「核心」。回到習近平掌權之前,在二〇一二年,中共有部分思想家想推動政治自由化,但領導班子擔心內鬥與人民造反,於是選擇更嚴格的專制。事實證明,習近平無比嚴厲;雖然一開始他鼓勵年輕人「敢於追夢」,還表現出一副以市場為導向進行改革的樣子,但他已經拋棄了鄧小平的「敢於試驗」,並引領他的國進入窘迫的新時代。在習近平主政的第一個十年的末尾身處中國,等於見證一個國家從運動狀態滑落到停滯,也讓人們在二三十年來第一度想問:超級共產大國能否躲過當年讓蘇聯走向末日的那些矛盾?
七十歲的習近平已經把任期限制拿掉,排除了反對者,連忠黨愛國的人也不例外。他沒有以前那麼常巡視,很少展現思緒底下的情緒,也沒有在公開場合激昂講話或大張旗鼓。他動作之謹慎,彷彿人在水底。疫情前,中國官媒經常放出他身在支持群眾之間,眾人以生硬的鼓掌表現崇拜的畫面。有人把國外流傳的影片片段打上「西北韓」(West North Korea)的挖苦字幕,但在國內,審查機構卻是目光如炬,嚴密守護習近平的榮譽;去年中國社群媒體流出一份資料,揭露了該平台封鎖至少五百六十四個習近平的綽號,像是凱撒、末代皇帝,以及用「小熊維尼」變出的二十一種花樣。
習近平不像鄧小平與江澤民,他沒有在國外生活過,對於美國及其民主盟國未來發展一直公開表現輕視,宣稱「東升西降」。偶爾跟新聞自由發生齟齬時,他也不掩飾自己的不悅;去年G—20峰會場外有個花絮,他埋怨加拿大總理杜魯道(Justin Trudeau):「我們所有討論的內容洩漏給了媒體,不合適。」加拿大一家電視媒體的團隊捕捉到了對話場面,習近平笑容緊繃,要求「互相尊重」,還補了一句:「否則,這個結果就不好說了。」
一年年過去,感覺習近平在他所謂「最好、最親密的朋友」普京(Vladimir Putin)的世界裡是如魚得水。三月,國際刑事法庭(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根據戰爭罪指控,發布對這位俄羅斯總統的逮捕令。隨後普京在莫斯科接待習近平,兩人表示彼此的關係從未如此這麼好過。習近平在克里姆林宮門廊與普京緊緊握手道別時,表示:「這也真是百年變局之一部分,我們共同來推動。」普京答:「我同意。」
*作者歐逸文(Evan Osnos),曾任《芝加哥論壇報》駐北京社長,現為《紐約客》特約撰稿人,負責政治和外交事務的報導。本文選自作者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著作《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求財富、真相和信仰》(八旗文化∕十週年經典回歸.2025年重新校訂版)新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