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高敬亭及其徒眾在官莊一帶殘殺百姓的事跡,我初回鄉間便開始聽人繪聲繪影地加以描述,後來又不斷有人重複談及,因此在我童年心中產生了一種很深的恐懼感。最殘暴、規模也最大的一次殘殺事件發生在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鄉人稱之為「二一五事件」。這一次高派了徒眾五百多人到高莊及附近鄉村綁票,稍有一口飯吃的人都被抓去,一共有三百多個肉票,逼他們共同繳納十萬銀元的贖金,這當然遠遠超過他們的能力。在勒索不遂所欲之後,綁匪大怒,將三百多個肉票集體屠殺了。後來只有一兩個年紀較小的僥倖逃脫,把屠殺的真相傳了出來。
「二一五事件」不僅盛傳於潛山,而且震驚整個南方,上海《申報》、南京《中央日報》等都有報導。這是因為死難者之一余誼密(一九七三—一九三五)是安徽的重要人物。誼密先生與我同族而長一輩,他是清末拔貢,一直任地方官,從知縣到道尹都做過。民國以後,他在安徽省很受推重,最先被選為省議長,後來轉入行政部門,先後出任財政廳長、政務廳長,並且一度護理安徽省長。他的官聲極好,為人正派,尤以清廉為人所敬。一九三○年代初退休後,由於經濟拮据,他住不起城市,因此從安慶遷回潛山林家沖(與官莊是緊鄰)。他的被害特別慘烈,除他自己外,一子一孫也同時遇難。當時報紙對他一門三代被殺之事特別渲染。我這樣介紹誼密先生並非出於宗族之私,最近編成的《潛山縣志》(潛山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潛山縣志》︹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一九九三︺)中有他的傳記,並無一字貶斥,可見公道自在人心。
我回到官莊時,「二一五」慘案才過去兩年,還算是新近的事情,因此仍然是鄉人談論得最多的話題。由於高敬亭一向打著「紅軍」、「革命」的旗號,後來又被正式收編為「新四軍」,所以,「二一五」這筆帳是記在「紅軍」或「新四軍」身上的。但據最近關於高敬亭的史料(如耿嶸:〈槍聲,在這裡回響—高敬亭將軍傳略〉,《新華文摘》,一九八九年七月八日),高的殘暴行動也許應該由他自己負責。因為高在被收編為「新四軍」第四支隊後,並不接受葉挺、項英等人的領導,而且處處抗命,仍然一心一意發展自己的勢力和地盤。終於在一九三九年六月,中共中央派人到合肥將高逮捕,經過三天的鬥爭,予以處死。不過,他的罪狀並非殘殺百姓,而是不服從延安領導、發展「山頭主義」與「宗派主義」而已。
但處死高敬亭以後,「新四軍」第四支隊的軍紀並未見有甚麼改善,殘殺人命,一如既往。我親見的一件事便是一位族兄之死。前面述及我幼年的文字禍,曾提到在平格族兄家躲藏過一段時期,平格兄是鄉人尊敬的醫生,而且是官莊唯一的醫生。但他性格倔強,不肯聽人擺佈。據知內情者事後透露,第四支隊的人曾數度逼他合作而他堅決不肯,因此在一個夜裡把他從家中抓了出來,用刀在他的咽喉上戳了幾個洞,他就死在家門外面的水井旁邊。我清晨聞訊趕去看他,他的屍體還在原處未動。這是我早年(大約在一九四四年)親歷的一件悲傷的慘事,至今記憶猶新。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哲學會院士,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首屆唐獎「漢學獎」得主。本文選自《余英時回憶錄》(允晨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