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再說,我的勇氣,我的一切都源於監獄,這是我和其他中國作家不一樣的地方。在監獄裡,我受盡折磨,自殺了兩次,但我在監獄中學會了秘密寫作,還跟一個80多歲的老和尚學會了吹簫。從簫聲中體悟到「自由源於內心」。
一個內心自由的人,是獨裁政權的天敵,而政治觀點倒在其次。關鍵是體驗過失去自由、任人宰割的可怕和可悲,你才會全身心地為他人的自由而奮戰,並把「為他人的自由而奮戰」作為一種信仰。
大多數時候,在寫作之外,我是失敗的。比如我的四次坐牢的朋友劉曉波,在2017年7月13日被謀殺在囚籠。我們曾竭盡全力營救,但是被打敗了;雖然他的妻子劉霞後來被釋放到德國,可代價如此慘痛——況且這一切很快會被忘記,中國依舊是全世界最大的資本主義市場,美國發起的對中國的貿易戰,不斷持續的起伏震盪,已經在一點點抹掉對劉曉波夫婦的記憶——這個庸俗而殘酷的世界不再需要劉曉波這樣為祖國走向民主而坐穿牢底的殉道者——我明白這些,我明白雖然記錄得夠多,可還得寫下去——正如兩千多年前,柏拉圖記錄了蘇格拉底臨死前的那場獄中哲學辯論。如果沒有柏拉圖留下來的文字,蘇格拉底也會被時間抹掉,他的死也是一個漸漸遠去的謎,不會至今還激蕩著我們。
是的,我寫出了《六四 我的證詞》和《子彈鴉片》,兩本書是一個整體,都記述了30年前的天安門大屠殺的受難者,許多人死了,許多人被監獄毀了——他們雖然出了監獄,卻在一座沒有圍牆的更大的監獄中,生不如死——「互聯網將摧毀專制,市場化將催生民主」,這是美國一位著名政客的流行語,與當時的美國總統克林頓不謀而合,於是中國被批准加入世貿組織,被給予最惠國待遇——20多年過去,不是「互聯網摧毀專制」,而是專制政權大肆利用西方網路科技,對全中國實行全面監控,不管你在任何地方,只要是一個異議分子,都會被竊聽和跟蹤,你的任何一次銀行進出和任何一段網上言論都會被記錄,並隨時轉換成你危害國家的罪證。
在酒店、車站和機場,你的人臉會被員警從手機或電腦螢幕自動識別——被西方人發明和不斷升級的互聯網和市場化,就這樣有效地幫助了獨裁統治。進而挑戰西方民主——比如中國有防火牆,翻越防火牆,流覽海外網站是「違法犯罪」,員警有權抓人;而西方國家沒有防火牆,幾乎所有在海外的中國人,還有不少對中國感興趣的外國人,都可隨意使用微信、微博、華為手機等等,卻不知不覺被監視和跟蹤,如果你有過激、可疑、諷刺或其它手段的顛覆言論,微信管理員就會發出「取消帳號」的警告,甚至不警告就直接取消,你暫時「失蹤」了,你在國內的家人、朋友說不定也會惹上麻煩。
獨裁者不僅利用國際反恐,在新疆對上百萬維吾爾人進行集中營式的強制洗腦,也利用互聯網,讓自由世界的人們不自由。我身邊的眾多異議分子,也使用微信,神鬼不覺地接受他們的控制。所以在當今,我,一個異議分子中的作家,只有拒絕使用中國產的智慧手機,拒絕安裝來自中國的電腦軟體,在民主臺灣和西方各國出版作品。更重要的是,不要退縮,不要沉默,繼續為他人的自由而奮戰吧,並在這種經常失敗的奮戰中,獲取記錄這個時代的激情。
接下來準備寫書,準備在即將過去的歷史中,轉敗為勝。
《1984》令人絕望,但寫出《1984》,就不太令人絕望了。
*作者為流亡作家。本文寫在國際人權日,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