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糟蹋的一代譯者:《他翻譯了整個中國》選摘(1)

2015-12-16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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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教書以後,有一次面試一位申請入學的美國學生。他本來在美國唸的是古典語言學系,學的是希臘文和拉丁文,後來看了一本紅樓夢英譯本,大受感動,因此跑來台灣學中文。我當然就問了是哪一個譯本,本來以為大概是企鵝文庫的霍克思(David Hawkes)譯本,想不到他說是楊憲益夫婦的譯本。楊憲益夫婦譯本,和霍克思、閔福德(John Minford)翁婿合譯本,到底那一個譯本好,研究者眾,論文也出了不少篇,甚至有人做成語料庫來比較。一般說來,楊氏譯本忠實、霍閔譯本流暢靈活大概是共識。但我無意在此比較譯本得失,一來中文母語者畢竟不是他們的目標讀者,譯本原是給英文讀者看的;再者我從初中開始看紅樓,在看譯本之前,中文原作已經看了多次,裡面的詩詞也能背幾首,因此我不是很好的裁判者。但那位美國學生因為楊氏譯本而學習中文,最後中文程度足以看紅樓夢的原著,也在台灣讀完翻譯碩士,開始翻譯台灣的小說,的確可以證明楊氏譯本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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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這本《他翻譯了整個中國》時,心酸的是譯者竟然沒有選擇要不要譯,要怎麼譯。上級叫他們翻譯甚麼,他們就得翻譯,中間還入獄多年,出來繼續翻譯,譯稿還得經過政治審查,還有一堆難以討好的紅學專家等著挑毛病。在這樣肅殺的氛圍下,譯者哪裡還能奢談甚麼翻譯策略,只求不出錯就謝天謝地了罷。難怪楊氏不少譯本都帶有一點公務員的匠氣,也算是譯者的無言抗議吧。文革期間入獄的譯者,當然不只楊氏夫婦。譯者必懂外文,懷璧其罪,永遠洗不清間諜、叛國的嫌疑,因此文革中受害的譯者極多。近年來爬梳台灣翻譯史,發現台灣在戒嚴期間,出版社曾大批盜用大陸譯者的作品,大陸譯者被台灣出版商塗改姓名、易名或匿名出版的,多達三百多人;而拜網路之賜,現在要查到對岸譯者的資訊已經不是難事。整理這批譯者資料的時候,更是心驚。只要看到過世年代在一九六○年代後期到一九七○年代中期的,就知道大概又是死於文革;沒死於文革的,多半也都吃過苦頭、蹲過監獄、勞改下放。楊戴二位從事中譯英,英文讀者多於中文讀者;他們在戒嚴時期又是犯禁的名字,台灣學界沒有什麼人提過。因此台灣知道他們兩位的甚少。但英譯中的譯者,台灣讀者可能熟悉一些,說不定也讀過一些他們的譯作。

楊憲益與載乃迭夫妻合譯的英文版《紅樓夢》三卷;及楊憲益的自傳《漏船載酒憶當年》。
楊憲益與載乃迭夫妻合譯的英文版《紅樓夢》三卷;及楊憲益的自傳《漏船載酒憶當年》。

像是〈漫漫回家路〉一章,提到一開始舉薦楊憲益回國任教的吳宓(1894-1978)和沈從文(1902-1988)。吳宓是哈佛回來的西洋文學專家,台灣1968年海燕出版的《福祿特爾小說集》(今譯伏爾泰),沒有署名,其實是他的學生陳汝衡翻譯的,譯筆極佳;吳宓本人則寫了一篇〈福祿特爾評傳〉,也收錄在海燕版裡面,只是當然也沒有署名。吳宓在文革中被下放牛棚,終日批鬥,還被推倒斷腿,動輒不給飯吃。苟延殘喘,晚景悽涼。沈從文大名鼎鼎,文革中也被批鬥甚慘,七十多歲還被下放洗女廁、種菜養鴨,苦不堪言。〈俞黔奔波〉中提及的梁宗岱(1903-1983)與台灣更有淵源,他的妻子沈櫻(1907-1988)攜子女來台灣後,成為知名的譯者,梁宗岱翻譯的《蒙田散文選》也在台灣被盜印至少五次。留法的梁宗岱在文革中吃盡苦頭,多次被毆打折辱。〈東下,北上〉提到的劉尊棋(1911-1993),也有一部譯作以假名在台灣流傳:志文出版社的《撒克遜劫後英雄傳》,其實就是劉尊棋翻譯的《艾凡赫》。劉尊棋因為待過美新處,反右年間下獄,文革又下獄,妻離子散。〈鋃鐺入獄〉一章中還提到名翻譯家傅雷,他譯的作品在戒嚴期間至少有八本在台灣盜版流傳,包括《高老頭》、《貝多芬傳》、《約翰・克里斯朵夫》、《托爾斯泰傳》等;又因其子鋼琴家傅聰藉出國機會出走,台灣皆解讀為「投奔自由」,大肆宣傳,因此傅雷的知名度在台灣頗高。他在文革中與妻子雙雙自殺,更是令人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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