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晚近歷史上,也許沒有一個學者獲得過像王國維所獲得的學術成就,沒有一個思想家抵達到像王國維所抵達的高遠境界。
然而,作為一個歷史人物,王國維偏偏又是那麼的缺乏轟轟烈烈之業績,以致他的形象正好應了他的表字靜安,一如他在學術上思想上的對歷史對人生洞若觀火而準確地體現了其號觀堂的觀字。晚近以降,學術大家一般皆有彪炳史冊的事蹟相隨身後,諸如梁啟超之維新,章太炎之入獄,胡適之有白話運動,熊十力有辛亥革命之經歷,如此等等。似乎唯獨王國維一生治學著書,好像默然不聞窗外之事一般。及至最後的為新聞界所關注,卻又不是因為他的驚人之舉,而是他的悄然自沉於昆明湖裡。難怪魯迅會說王國維是個「老實得像火腿一樣」的人。而且我在此想補充一句,此君不僅身前老實如火腿,即使身後也同樣老實如火腿,比如他在甲骨文上的開創性成果,就被一個打著馬克思主義旗號的文化敗類如同割火腿一般地割去做了鮮美的唯物史觀火腿湯。
當然,上帝畢竟還是公平的,自八○年代以來,中國大陸上對王國維的研究日臻繁榮,即使一些以前立場堅定地痛罵過這位封建遺老的王國維當年的學生,也開始以恭恭敬敬的模樣談論這位學者在學術上具有如何獨特的地位,並且如何平易近人,誨人不倦云云。人們如同過去膜拜魯迅一樣地談論起了這位被歷史風塵所掩沒的人物,並且往往爭先津津樂道於他的某一學術成就,以示自己在這方面的學有所長。只有在說及他的自殺時,他們才變得神色惕然,小心翼翼,全然沒有當年陳寅恪悼輓王國維時的悲痛和共鳴。大陸上的這些所謂的學者教授,包括某些當年王國維教過的學生在內,幾乎沒有一個敢於像陳寅恪那樣正視王國維之死。這些專家談論及梁啟超和戊戌變法可以唾星四濺,一展書生意氣什麼的,但一面對王國維的自沉卻總是那樣的提不起精神。殊不知,要真正進入王國維的精神世界,既不應從他的學術成就開始,也不當從他的政治立場入手,而就是從解讀王國維之死起步。正如讀《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形象必須記住他懸崖撒手的結局,進入王國維精神世界的大門在於他的自沉,從其自沉讀通其思想和人生。因為正如懸崖撒手是賈寶玉形象的精神前提,自沉昆明湖乃是王國維形象的先行規定。
有關王國維自沉,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的例舉他的人生困苦,有的例舉他的忠於清室,有的例舉羅振玉對他的影響,有的例舉他所認同的叔本華悲觀哲學,還有的不無深意似地談到當時革命軍北伐的步步進逼,然後舉出王氏死時留下的那紙遣言中的「義無再辱」一說,彷彿其死因不證自明,如此等等。所有這些談論,在我看來可說全都有案可稽,也可說全是無稽之談。說全都成立,是因為他們各自例舉的事因的確全都指向王國維的自沉,諸如歷經幼年喪母、中年亡妻、晚年失子的人生痛苦,生存上的輾轉掙扎,內有續娶的王熙風式的潑辣之妻,外又與朋友羅振玉的失和⋯⋯所有這些具體的因素,正構成了王國維走向昆明湖的一步步足跡,就好比大觀園中的諸多變故連同賈寶玉的頑石脾性之類的種種因素,都是他最終懸崖撒手的成因;但我又說這諸多論說全然無稽,也即是說,王國維的自沉就像賈寶玉的撒手一樣,不是繫在某一個具體因素之上的,而是基於其所有的生存境遇和總體的生命歷程。雖然賈寶玉撒手與林黛玉的夭亡有重大關涉,但誰能斷言賈寶玉就為了林妹妹之死而出家呢?順便說一句,高鶚續作的拙劣也就在於他像後來的眾多專家學者論說王國維之死那樣地理解了賈寶玉的遁入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