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有時驚人地相像。從歷史內在的連續性上說,與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最為相近的,乃是曾國藩的所謂洋務運動。這兩段歷史的定性甚至可以互置,即,改革開放是毛澤東時代之後的洋務運動,洋務運動是同治中興年代的改革開放。歷史真是難以捉摸,毛澤東和蔣介石全都先後學過曾國藩,卻沒有一個學成;恰恰是從來不提曾國藩,可能連曾國藩的書文都沒讀過的人,卻在二十世紀末扮演了曾國藩角色。
筆者曾經在〈論曾國藩事功的無言意味〉中指出:「曾國藩的功業沒有大到改換王朝,但他所立之德卻涵蓋了整個中國晚近歷史。」(《李劼思想文化文集》第三卷,《論中國晚近歷史》)同樣的評說,也適用於鄧小平,鄧小平的改革沒有徹底到改朝換代的地步,但他的努力卻改變了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中國的二十世紀,簡單說來,就是從曾國藩時代經由孫中山革命轉入毛澤東時代,然後再經由鄧小平的改革回歸曾國藩式的開放時代。
與毛澤東過世後毛澤東時代由鄧小平的改革,基本上、至少在話語上終結了不同,曾國藩謝世之後,以曾國藩為標記的時代並沒有結束,一直延續到聯省自治格局出現之後,才毀於孫中山發動的那場在蘇聯列寧主義指導下的大一統戰爭。
曾國藩一生所做三件大事,件件有爭議,而每一件又都在以後的歷史上不斷重複。戡定太平天國為人所詬,尤其是在毛澤東崛起之後,在農民起義被毛澤東說成是中國歷史的推動力之後,幾近罪孽。創辦洋務從而開創了同治中興,也遭非議,尤其是在毛澤東的閉關鎖國時代,洋務也罷,西化也罷,全都等同於和平演變。至於平定天津教案,更讓曾國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讓當時的清流攻擊不說,也讓後世懷疑他的愛國情懷。
事實上,曾國藩所做的這三件大事,件件牽動著中國歷史的命脈。中國歷史究竟要不要以一次次的造反和暴動來刷新?日本明治維新式的成功在中國到底有沒有可能?以什麼樣的心態與西方國家交往、與西方文化交流?這三個歷史課題,至今依然如同三份試卷,十分嚴峻地擺在中國人面前。
鄧小平的改革,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對這三份試卷的回答。鄧小平毅然決然地否定了文化大革命式的造反有理,一方面以經濟建設取代階級鬥爭,向國內民眾表明毛澤東時代已經結束;一方面以出擊越南,向國際社會表明中國退出冷戰時代,不再以大量的人民幣亦即人民的血汗錢,去換取子虛烏有的世界革命領袖地位。在野蠻的窮困的專制國家和文明的發達的民主國家之間,鄧小平不再像毛澤東那樣,刻意拉攏前者,與野蠻世界為伍;而是斷然轉向後者,與文明世界為友。自此以後,從延安時期開始的留蘇傳統,改為鄧小平時代的留美赴歐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