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文學有用嗎?

2016-04-30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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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當然也牽涉到文學的一個作用:顛覆。我們在平常慣性的定律裡,對很多事情有刻板、制式、主流、約定俗成的成見;但是,文學有一種魅力,撞到你的時候,會使你赫然發現原來的位置被顛覆了,突然發現事情不應該這麼看。用「思」與「辨」來說,文學的思辨最核心的對象,與傳統的慎思明辨有一點差異,以儒家來說,核心對象是國家、政治,是「天下事」、「風聲、雨聲、讀書聲」。可是,文學的深思與細微的分辨核心對象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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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屍體還是遺體?

有一位醫學系教授,帶我去看他上解剖學,我從來沒看過屍體被打開,他問我會不會不能承受?我說:「你放心!作為一個寫作的人,什麼都可以承受。」

那堂課有十三個小時長,我從來沒有注意過解剖學是怎麼上的,也不知道解剖學教室裡有沒有氣味,在毫無概念的情況下,他讓我穿上白袍,就進去了。現場是像現在這樣大小的廳,總共十八個檯子,十八具泡過福馬林的屍體,每一個檯子都圍了二十幾個學生,是將來的醫生。

首先,請問我應該用「屍體」還是「遺體」?中間的差別在哪裡?如果說「屍體」的話,中間是否會有很多問題可以繼續往下想?如果說「遺體」的話,是否整個情感都會不一樣了?我想你們應該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這些十八歲的孩子們,將來要成為醫生,他們將來會如何對待我們呢?

那天解剖課的內容,是如何用手裡的刀與鋸子,把胸腔蓋打開。在我看來,他們似乎都是第一次上課的學生。既然不能夠拍照,我只好拿著本子寫生,去畫他們。我的樣子很像教授,當我穿過去的時候,就有學生拿著沾血的鋸子,來問我要從哪裡下刀?

我很細地去看這十八具遺體,也看見學生在用刀的時候,其實不知道從哪下,一下子切到骨頭,又碰到神經,也不知道組織、神經、皮與肉之間如何分開,就在那裡鋸來鋸去。切出來很多沒有用、血肉模糊的東西,就丟到小桶子裡。老師一桌一桌地巡,告訴他們筋與絡之間的空隙應該如何尋找,如何一刀切入。

記得〈庖丁解牛〉的故事嗎?梁惠王來看廚子「丁」如何解掉一頭牛,發現他「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一切一割,一收一納之間,完全像音樂。梁惠王大吃一驚,問這是怎麼一回事?神奇的庖丁說,我開始去解剖牛的時候,眼睛看到的是一整頭牛,可是,三年以後,我根本看不到全牛,只看得到局部,局部被放得非常大。到了今天的境界,「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一頭牛的屍體放在我面前,我不用眼睛去看牠,而是用神遇,對牠的組織、肌理熟悉到一個程度,拿刀的時候,筋骨間的空隙、組織的肌理,筋絡緊密相連之處,刀一下去完全不會碰到,從空隙間一刀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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