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千年前的紫式部日記裡,已經有九九重陽菊花棉的做法。在重陽節的前夜將真棉覆蓋在菊花上,九日早上將夜露打濕的棉取下擦臉或拭身,當時的習俗認為這樣可以防衰老。而那天清晨,紫式部確實收到了藤原道長夫人送來的飽沾晨露的菊花棉,高興的她作和歌道:若承菊露容顏不老,更願花主長命千秋。
這樣說來,旬的日本,從詩意的角度看就是半透明的很輕很薄的日本。問題是輕的就一定不好嗎?不一定。因為花瓣就很輕。薄的就一定不好嗎?也不一定。因為蟬翅就很薄。這樣說來,旬的日本,從本源的視角看就是女性的,小資的,有著春醉病態的日本。問題是在日常生活中最能撩撥人心的不就是女性的,不就是小資的,不就是春醉病態的嗎?周作人翻譯小林一茶的俳句:「露水的世,這是露水的世,然而然而。」不錯,旬的日本,風物的日本,季節的日本,時令的日本,歲時記的日本,在感性上就是露水的日本,就是無數「然而然而」的日本。上升為知性層面就是情緒的日本,魅力的日本,力量的日本。
三、與殺生同義的旬
旬還是什麼?
食材的豐富多樣,或者說其內在擁有的複雜與混沌,正是生命的本源。即使舌尖上僅僅是一個草莓,含住它的瞬間,也能感受出草莓的鮮活風情。味道好,其實是生命力的效用。放入口中的食物,感到好吃,是與生命相連的。從自然大地採摘的野菜和果物,之所以好吃,在於鮮活著生命力。加工食品之所以不好吃就在於失去了生命力。
吃茶的味道,能感覺到幽玄的生命力。茶道所具有的根底就在於生命的幽玄之味。如果沒有這個根底,茶道只不過是一個空洞的形式。每天吃茶,每天與自然的生命力接觸。不能替代的喜悅也因此產生。而生命的幽玄之味,又是什麼所使然的呢?也就是說如果要問幽玄的生命力來自何方,日本人會說來自於「旬」。
在松樹林下,一腳踩上剛剛出土的蘑菇。那白裡泛紅的,水靈靈的,富有彈性的肌膚給予你的,是否就是生命力的意象?多少年前讀日本作家阿部次郎一段文字至今還有記憶:一隻活龍蝦,被店裡人切成四片,回家放入燒沸的醬油湯汁裡,四段龍蝦塊竟然立即抽動起來。從當中劈開的兩半腦袋上的眼睛,像狂怒的螃蟹一樣從眼窩爆鼓出來。那時的你,除了趕緊蓋上鍋蓋,還能做什麼?慘不忍睹的一個原因,就是鮮活是那樣倔強地走向死亡。
烤魚,明亮的眼睛漸漸變得像牡蠣那樣慘白。吃完金槍魚的生魚片,殘留在盤子裡的是絲絲殷紅。涮牛肉實際上就是將鮮嫩放入滾沸的火鍋。原來味道的鮮美是來自於一個生命的終結。原來口舌享受是以結束一個生命為前提的。想來也不安。但這個不安,是否就是旬的本質?這樣說來,所謂旬是否就是殺生的同義詞?記得日本輪島漆藝家赤木明登,曾將料理和殺生並列,說品嘗滋味就是觸摸逝去生命的內部(參見《造物有靈且美》,浦睿文化出品)。順著這個思路我們發現,將這個嚴肅的事實加以覆蓋或隱埋,再將其藝術地昇華至洗練的境界,是否就是飲食文化中的「旬」?所以赤木明登告誡我們,餐具必須優美,廚房必須乾淨,進食必須禮儀。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你是在向鮮活作最後的道別,因為你是在向殺戮這個行為作懺悔與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