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阿君離婚之後,他以為自己會重新開始,可自由於他竟有一絲冷寂,至少不是歡欣鼓舞的。沒了阿君幫他料理柴米油鹽醬醋茶,他很快發現生活一團亂。沒有人束縛住他,可以重新開始了,但他似乎還是無精打采,就連愛情也沒那麼令他掛念。他考慮過回頭找老同志一起做事,可是很多局勢讓他領教到今非昔比,現今的政治,光憑活力、體力、苦幹實幹未必行得通,得有具體搞行政、人脈、甚至口頭辭令以及繁文縟節的能耐,他得承認這方面他是生手,他不夠老也不夠年輕,做領頭,他的歷史不夠壯烈,做幕僚,有更多像安那樣的年輕人才可用,他曾吃味這批人沒熬過苦,憑著光鮮學歷、理念與理論,就收割了他們前代人應得的好處,現在,連這批年輕人都飄出一絲腐味,他還期待什麼。
如今,權位與利益的洗牌可說已經結束,他得平心靜氣接受自己沒拿到什麼好牌,充其量陪打而已,不如下牌桌吧;有時他感到自己連圍在一旁看賭局的興致都沒了,這些年政治上的改變,怎麼說,多少讓他心裡的憤怒與悲情找到了些出口,胸口不再積鬱,至於其後敗壞的,他既無從插手,也不想再管,他安慰自己,這不是他的責任,更不要想什麼救贖,他只該想人生如何好好過下去,快樂一點,精神一點。
他好不容易克服了自己,打算讓自己換其他方式活著。卻為什麼在這種時候,阿君病了。病的實情這樣可怕,病魔,從骨盆腔、腸腔,上延到肝臟,將阿君整個身體予以霸占侵蝕,他發現,病魔和他們以前反抗的霸權異曲同工,全是蠶食鯨吞,橫取豪奪,毫不手軟,過去還是看得見的政黨、敵人、殺手,現在一刻一刻啃蝕過來的卻是誰也看不見的病變、命運、死神,難怪阿君要沉默了,這身體的痛苦,精神的冤屈,是怎麼吶喊、爭取、抗議、甚至自焚都沒用的,一個 dead body 就只是 dead body 吶─
死之將至,生之往昔的點點滴滴彷若海浪打上臉來。他覺得自己像個孤獨老人守著阿君,目睹病魔怎樣分分秒秒掏空他們,沒有人可以真正講講話,分擔他內心龐大的恐懼。他甚至想,也許當年該順阿君的意生個小孩,不至於如今兩人悽慘以對。原來,阿君可能是對的,但她卻總對他讓步。以前他總怨憎阿君,認為自己人生就是過早卡在阿君這個點上,以至於他不得不錯過、放棄後來的機會。現在呢?沒有阿君之後的人生,他並沒有更好,更難堪的是他再也沒有理由可以推託,他恍然大悟,原來,阿君一直在給他的人生當墊背─
他錯了,他願意承認,他錯了,如果可以交換取消眼前這種局面的話。他知道不能放下阿君不管,但他真想逃開,就算過去一切都是他的錯,也不必懲罰他到這個地步吧?他摀著臉,泡在熟悉的溫泉故鄉裡,像個孩子般想要追討遊戲的重來,母親的原諒,然而阿君的病容使他知道什麼叫作殘忍,他狠狠被拒絕了,冷酷而無餘地的拒絕,阿君不僅不會再調侃他,更不會再跟他吵架,她連睜眼看他都很少,阿君不再有能力包容他,也不再需要原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