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文青當然不是個乾淨字,消費流行與裝腔作態使它討人厭,這本書回收此字,不是擁護,不在批判,而是想理一理文青這個字曾經乾淨的成分。
是的,曾經,意味今已不存,初心已改,所以文青已老,已死──這些年,觀看同輩甚至較我年輕世代之文青變形記,不免有此感嘆,可我又偏偏不想放棄。
──賴香吟
〈暮色將至〉
出國前很長一段時間,他和阿君就住在北投山上。那是八○年代,朋友讓他們免費借住的老房子,四處怎麼刷也刷不乾淨的黃垢,各種零零落落被氧化掉的家電小物,但他們一點也不以為意。在黨外雜誌風吹草動的驚險生活之餘,大夥經常聚在他們這間無政府狀態的屋子裡吃火鍋、打麻將、那卡西 ,他能唱一曲一曲的老調,又笑又淚。那時節的阿君,活力充沛,果敢勤奮,無論瑣務、文稿、勞動,樣樣不挑,樣樣做。看似最沒特色的阿君卻最受人喜歡,驕傲的人也好,暴戾的人也好,苦悶的人也好,阿君總有辦法跟他們相處,怎麼樣的人都會被她的坦率與行動力說服。
那是一群人最同心一氣的時代,各種不同原因所引來的覺醒、創傷、憤怒與絕望,合在一起發散出純粹的美與力,那是他人生時光最初的抒情小景,也像大多數史詩故事在開場之際,總有一種純潔而脆弱的美好,各種情感尚未質變之前投射出來的光鮮色澤,多麼令人懷念,然而,故事總會極其戲劇性地發展下去,有時候,發生於現實人生的轉折、驚爆力道之大,可能還勝過了故事的設計……
後來雜誌社燒成一片焦黑廢墟,他不是全無預料,是不相信真、會、發、生。死去的人果真履行其誓言:Over My Dead Body 。死去的人像一把火,燒燙了他們這群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旁觀者。抒情小景結束了,史詩故事進入精采主軸,很多朋友就在那時明確介入了政治,可他卻發不出聲音,槁木死灰地沒法再做什麼。同樣一把火,他被擊倒了,某些他以為會實現的東西粉碎了,不過,阿君並沒有被擊倒,他當時想也許是因為阿君想得太少所以她沒有感覺,可事實證明想得多又有什麼用呢,思想上找不到出路,終了,他只能依靠謊言或自我麻痺活下去。他想離開,不再提起,他貪圖活下去不要那樣痛苦,然而,阿君不怕痛苦,阿君一旦相信就相信到底,即便被抓、被關甚或活不下去也沒什麼可怕,人肉鹹鹹,阿君老這麼說,她最大的籌碼就是,她一點籌碼都沒有,沒有什麼好害怕失去的。
他們離開了北投,在海外像小夫妻般克勤克儉生活。屋子裡不再有很多朋友吃飯喝酒說話,日子裡沒有什麼要緊的行程要趕,只是把幾本書翻過來翻過去,聽阿君在砧板上一刀一刀把高麗菜剁成細絲;他們只能依賴彼此的感情,最好還有點愛情,可是,他們有嗎?他刁鑽起來,他們有嗎?他期待台灣朋友來訪,聽他們各言爾志,讓阿君在小廚房裡絞盡腦汁變出炒米粉、蘿蔔糕等家鄉味伺候大家;他樂於讓自己這座東京小屋成為反抗者的祕密基地。然而,時代在變,東京小屋也跟著變,訪客逐年減少,反抗者既已爭得了舞台,便不再需要擠在祕密基地相濡以沫。剩下來的,只是他與阿君的婚姻生活,眼高手低的學術之路,人近中年,本該安分下來,他卻反而焦慮得像隻蚱蜢,四處亂撞亂跳,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想要的人生再不去試就沒機會了,他惟恐局面真定下來,惟恐日子愈過愈平靜,於是便愈發不安地挑剔吵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