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島曾經有兩個專門用來關政治犯的監獄,其中一個稱為保安司令部新生訓導處,存在於一九五一至一九六五年間。這個所在,在這整整十五年裡,曾監禁過為數兩三千名的政治犯,男生女生都有。
二○一○年五月,我初次受邀來這個小島,參加所謂人權藝術季的紀念活動。這一年活動的重頭戲,主要是要讓一些曾經囚禁在這裡而現在還活著的人,回到苦難的現場來,一起見證新生訓導處當年的許多建築物當中的一棟囚舍的原地重建,一起參觀囚舍空間裡所精心布置的若干展示。
舉行展示區開幕儀式那一天,不同時期在這裡服過不同刑期的好幾十個人,都成了貴賓,全部被安排坐在臨時搭設的大帳篷底下,一起幾乎全然沉默寡言地面對這一棟囚舍現已敞開的唯一入口。然後穿著唐裝上衣的長官出現了,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走入帳篷下的眾人當中,在旁人一一提示著各個賓客的姓名和簡單來歷時,一一和他們握手,一一問候說您好您好保重保重,全程微笑,姿態莊重。然後,儀式開始,包括長官、鄉長和少數幾位受難者的致詞,以及另外一些受難者的合唱和樂器演奏。樂聲寥落,話語如空氣,其中浮沉著總會在這一類行禮如儀的場合聽到的諸如傷痛、和平、對話、人權、寬恕、紀念、觀光等等難以確認其中真實意義的詞彙。
我有一種急速厭惡起來了的感覺。
我起身,從座席的後方離開會場,在附近獨自四處晃蕩。
我用手上資料裡的說明文字和圖片一再比對現況,一再四處張望,卻越來越感覺到整個人不斷地逐漸陷入一種恍惚失神、著急焦躁、恐慌害怕、暈眩,以及很深的無言的悲傷的狀態,甚至於好像整個人,以及周遭的景物,正無聲無息地,掉入一種抓拿不著的茫茫的無限深淵裡去。
這整個所謂的訓導處,除了那棟重建出來的囚房而外,其實,幾乎全部都不見了,或者被夷為平地,或者被後來的其他建築物所取代,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貌格局,甚至也讓人搞不清楚範圍從哪裡到哪裡;更難以想像,曾有的那麼多五○年代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在受盡諸多審訊凌虐刑求之後,在他們的許多同案的人被槍斃之後,算是很幸運地可以倖免死亡之後,被隔離在這個小島的這個海邊角落裡,那麼多年裡,每天二十四小時是怎麼過的、如何起居、如何接受勞動改造?他們是如何可以堅持著活下去的?他們是一群怎麼樣的人?
然而,我眼前所見到的景象,這個重大的歷史現場,牽涉到那麼多人重大的生命經驗的地方,那麼漫長的一段不久以前的歷史,如今竟然都已經不存在了,煙消雲散,都消失了。十五年間數千人被迫在這裡的日子好像不曾有過一樣。不是塵埃落定,而是成為一片空白,或更有如原本就是一片空白,無傷無痛無痕。好像一切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好像不曾有過這麼一回事。也好像不曾有過這些人;他們的存在無足輕重,毫無意義。
他們,以及更多已逝去的人,都是歷史深海沉船處的殘骸。遇難的人太多、故事太多,而且零碎、斑駁、散亂,而且仍然漩渦處處,讓人一時難以拼湊出一個全貌來。然而,真相卻也很可能在年復一年的紀念儀式中,在吞比吐多的見證與告解中,在似乎被逐漸研究論述化中,被表面化被扭曲被歸檔了,甚至空洞化了其中至為重要的恐怖的成分。
*作者為知名作家,曾因政治事件繫獄四年八個月出獄後,以〈無怨〉獲第三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獎首獎,隔年再以〈地上歲月〉獲第四屆散文獎首獎。在參與政治活動約十年之後,回歸文學專事寫作。二○一四年首屆聯合報文學大獎得主。著有《地上歲月》、《永遠的山》、《人間‧印象》、《躊躇之歌》。本文選自《印刻文學生活誌》九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