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慈濟大學教書時,曾住在暫時的教師宿舍(借用學生宿舍的一層樓)數年,宿舍隔著圍牆就是花蓮市佐倉公墓。我住在第十二層樓,從窗戶能看到大片墓園,正對的位置是一個荒廢的火葬場。火葬場據說只在完工後,短暫使用過。雖棄置多年,卻時時看見有人活動。整個墓園經常綠意盎然,到了秋天,一片片白芒草搖曳點綴,還有橙色金鷹花漫延綻放。我漸漸有了走入探看的念頭。
於是有一天,我進入墓園,並看到了告示牌,公告佐倉公墓第一區將公園化,且限定該區墳墓須於2004年12月31日前遷葬。它頓時啟動了我身為人類學家對於「即將消失的文化」之危機感。我開始想做一點調查,就這樣展開了為時近兩年的撿骨歲月。
我在墓園逐漸認識了幾位撿骨人,其中一位是廖甲樹。廖甲樹是專業的撿骨者,約40多歲,原先在外地做鐵工不賺錢,回家幫忙父親撿骨,父親退休後,他開始獨當一面。廖甲樹有「芒仔埔蟑螂」的稱號,許多墓主尋不到自家墓地,廖甲樹可以靠著簡單的描敘,在墓園中梭巡到。
廖甲樹對於骨骸有特別的感情。他告訴我,人與人會有感情,與死人也會有感情,和骨頭也會有感情。他在工作中,見有很「漂亮」的骨頭,常覺得燒掉可惜:「這麼漂亮,為什麼要燒掉,放在甕裡不是很好嗎?」墓園裡有大墓公(一座小廟),大墓公旁有一小間「臨時納骨城」,供人暫厝骨甕(裝骨骸)和骨罈(裝骨灰),以待擇日請走。裡面多是廖甲樹處理的。他多次帶我進入納骨城,一一介紹,甚至打開甕蓋告訴我一個個處理的故事。
我在墓園,穿著可以做工的服裝,如果有需要(撿骨太忙或不好處理),或有機會(家屬不介意或不在場),就放下攝影機,與廖甲樹一起挖墓、撿骨,以及疊骨,竟然因此常常分到紅包。
我特別喜歡撿老墓之骨。由於年代較遠古,棺木早腐朽,布料沒有「隆」(nylon)的成份,衣裳早化盡,加上地久下陷,骨頭嵌在泥土中,通常埋藏較深,而且移位,要使用鏝鏟細心挖掘,感覺像是「考古」。撿好的骨需要清理、曬乾,才能疊置在骨甕中。廖甲樹經常同時曝曬好幾副骨骸,排列在大墓公的水泥廣場上。
他能很有把握的分辨性別,且正確的依人體而排列骨頭位置,嘗試判斷其歲數,並且「感覺」那人的生前樣貌。他有時會考問我某骨骸有多少歲,有一次我依頭蓋骨的密合程度,和腕骨與上腿骨末端之磨損,認為是60歲。廖甲樹說,不能只看那裡。他拿起大股骨說:「你看骨頭的輕重,60歲不會這麼重!」他並且也拿脊椎的完好與否(老人多疏鬆易裂)來作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