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二時,正值台灣光復之初,當時我的國文老師王賢春才26歲,戴著一副圓框眼鏡,一身直筒剪裁的旗袍,沒有開岔,也無腰身,搭著白襪黑布鞋,像50年代的北大青年。那種布鞋現在已經見不著了,常是家裡的媽媽或者阿嬤趁著晚上孩子們都睡覺的空檔,用粗針一針一針地將好幾層的布納進鞋底來的。
王老師啟蒙了我的寫作與閱讀,這兩件事,幫助自少年起即帶有叛逆性格的我回歸常軌,影響了我一生。
那個年代,同學們的國語說得仍不流利,作文也比較不通順,班上有一位同學不懂得如何使用「的」字,寫作文題目「我的家庭」時,他寫道:「我的家庭的、有爸爸的、媽媽的、阿嬤的、阿公的、弟弟的……」,「的」字用得太多,直到現在開同學會,我們還戲稱他的外號「阿的」。
有一天,王老師將作文簿發還給我們,並一個個講評,輪到我的時候,她說:「春明,你的作文如要寫好,不能抄。」她認為我的作文是抄襲的,這可是冤枉我了,我的作文之所以比較通順,是因為我經常與家裡附近的外省同學交談,他們是國防部的聯勤被服廠的員工家眷,因缺乏宿舍,便在我家附近租屋居住。雖然他們說話有不同的腔調,但常以國語溝通,使得我的作文表達更為流暢。
老師發掘寫作才能
面對老師的懷疑,我當下請她讓我再寫一篇,老師笑著答應了。我又要求老師重新出題,老師給了「我的母親」這個題目,我愣了半晌,因為母親在我8歲時已經過世了,於是,老師要我將對母親的印象寫出來即可。
其實,除了因為調皮挨打,我對母親只餘模糊的印象,思量許久,當晚寫道:
八歲那年,媽媽過世了,留下我們幾個小孩。特別是年紀仍幼小的弟妹們,每天都哭著要找媽媽,哭得奶奶心煩,她便用閩南語說:「恁老母就去天上做神了,袂叨位去討老母?」(你們的母親已經仙逝了,要我去哪兒要回母親來?)雖然我並未如同弟妹一般哭著找母親,但心裡也十分想念她,而祖母的那句「媽媽已經到天上做神了」貫進耳裡,我順著那話語抬頭往窗外的天空一看,天上有星星、也有烏雲,就是未曾見到母親。
我的作文約略寫了這樣的內容,隔天王老師看了文章很欣喜,她感受到我對寫作是真的有興趣。
再隔天,老師又喚我過去,我還記得那日冬陽普照,她的桌案上放著我被翻開的作文本,由斜側望去,清晰可見上面許多硃筆批閱的痕跡。老師眼眶泛紅並抬起頭對我說:「春明,你這篇文章寫得很有感情呵。」事後回想,也許並非我的文章寫得如何好,而是當時26歲的老師,隻身渡海來台,見到孩子這樣懷想母親的文章,也引起她的思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