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不好不壞,都是被大人弄壞。所有來不及長大的大人,都需要大家的理解,給他們多點機會跟教育,這些大人好,小孩就開始幸福了。
這幾年,其實我也常被很多人罵,罵我只關心偏鄉,不關心都會。我知道這樣是有問題的,但是這幾年深蹲地方鄉鎮後,再對照成大的學生,我發現資工系的學生即使學習態度再怎麼不好,再怎麼弱,到社會上還是能憑那一張文憑,找到一分過得去的工作。(首圖為示意圖,非當事人)
偏鄉不是偏遠,是偏頗!
如同「弱勢」二字,我的良師益友彭明輝教授提醒過我,「偏鄉」這兩個字本身就有問題。所謂的「偏」,是偏頗的偏,而不是偏遠的偏。過溝相對於台南是偏鄉嗎?相對於台北人會說台南、高雄是「下港」,難道台南、高雄就不是偏鄉嗎?以此類推,台北相對於上海呢?上海相對於巴黎呢?又請問台北、東京與紐約裡面,難道就沒有偏鄉?偏鄉似乎是一個距離的問題,但不是地理上,而是心理上。即使我是一個再樂觀不過的人,不管是用「偏鄉」,或是其他字眼,資源不平衡的問題,仍是一道難解的題。
在地方鄉鎮,的確面臨社會經濟窘困的事實。「我一直在強調,偏鄉不是偏遠,是偏頗,最大的難題是必須跟孩子的過去拔河。」有些孩子是真的遇到放任他們自生自滅的家庭,但也有一些狀況是,父母本身並非不愛孩子,而是受限於自身困境,無法給予完整的支持。學習成就低的孩子,不見得不聰明,而是他們的生活條件,造成性格上有不利學習的狀況。即便將資源帶入偏鄉,傳授偏鄉許多知識,當孩子們有了長大後能養活自己的能力,他們的人生還是有許多問題要去面對。
擺脫創傷、翻轉階級
一個孩子真正懂事是從幾歲開始,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對許多事情開始有記憶是五歲。我出生時,身體不好,在高雄住一陣子後,就回到鄉下與阿公阿嬤住,最後才又搬回高雄。一開始,我的父親每月的薪水只有幾百元,全家住在公司所提供的宿舍,一家人住在一個房間裡,廚房廁所是多戶家庭共用。
我的父母親一再強調家裡很窮,要我們好好唸書,以後長大要賺很多錢。其實我對賺很多錢這件事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總覺得夠花就好。但是我的潛意識裡,我是窮的,即使長大成人,工作多年後,潛意識裡還是不斷在告訴我自己,我是窮的。我很少看我的帳戶有多少錢,我總是以為,哪一天天一亮,我會發現我的戶頭只剩一百元。這樣的恐懼心理,一直到大約六、七年前,我才算是放下。事實上,我的人生根本沒過過幾天苦日子。對貧窮的懼怕,於我都是如此,真的很難想像有些偏鄉的孩子,要怎麼才能把類似的恐懼放下。
陪伴孩子,更看見受傷的大人
這些孩子其實不是自己想要壞、想要脾氣不好,他們只是因為小時候或者缺乏照顧與關愛、或者時常被大人修理,然後被安置,然後繼續被同學修理,結果就歪掉了。等他們長大,又再複製變成另一個失能的父母。仔細去看,這個背景下長大的人,他們的問題,常常來自於只是身體長大,但心裡仍是一個沒有被愛滿足的大人。
台東可以看到很多這樣的大人,自己還沒準備好,就被迫當上爸爸媽媽,到處碰壁的結果,只好做出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逃避現實,小孩就跟著遭殃。大人們在成長過程中無法改變自己的處境,出社會後只能遠離家鄉,出賣勞力,一代一代複製困境,無法翻身。
台東「孩子的書屋」創辦人陳俊朗(陳爸),他跟我說了幾個當地的故事:
1. 有個書屋小孩的媽媽,長期吸安非他命,有躁鬱症、暴力傾向,並以性交易維生,一般人看起來是無與倫比的糟糕事情,都發生在這位媽媽身上。陳爸他們決定把她帶在身邊,給她事情做,帶了整整七年,現在,這位媽媽一個人可以幫書屋照顧三分的土地,去年還跟陳爸說,她生活已經過得去,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不需要再給她救濟金!
2. 另外一對夫妻,先生是吸毒犯,太太是檳榔西施。兩人負債累累,先生被關,太太被打得渾身是傷,只好從台南躲到台東,陳爸他們也伸手照顧他們。六年過去,這對夫妻已經沒有負債,曾經是吸毒犯的先生,現在負責一家鐵工廠,太太在書屋當過老師、會計,然後學著煮東西,現在要考乙級執照。還有一個故事,酒醉的爸爸跑到書屋鬧事打小孩,陳爸搭著肩膀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委屈,或是有什麼恐懼感,所以對這麼小的孩子這樣做?這位爸爸突然大哭,說著自己的不如意。
從這次以後,陳爸發覺這些失能的父母,也很需要他人援助。從這個喝醉酒的爸爸開始,此後不管是吸毒的、酗酒的,還是失業的,書屋的人都主動去找有狀況的父母談,幫他們找一些事,給他們工作。慢慢地,他們發現原來還有個地方願意相信他們,可以給他們犯錯、賺錢的機會。毒癮發作時,陳爸他們就把人關在一個小房間內,等待毒癮退去,就這樣一步步慢慢把大人也帶起來。這些曾經受到幫助的人,後來也一個個成為陳爸的幹部。
3. 書屋中的一個孩子,他長大的家只有一片薄木充當擋風雨的門,殘破的屋頂和人畜共活的空間,家裡的用水是到附近的魚池打來的,最常出現的餐點是媽媽四處撿回來的剩菜。因為貧窮,這個孩子初到書屋時,身體嬴弱,整個人看不到該有的孩童活力。書屋的老師們從身體療養、心靈撫慰、重新學習功課……一步一步的陪著。同時,他們也陪著原本只靠領救濟金生活的媽媽,教育、安排工作、輔導進入職場。孩子漸漸有了笑容與健康,也在他的炯炯眼神中,慢慢看到這孩子不服輸的未來。上了高中之後,這孩子一路半工半讀完成學業,為了分擔家中經濟,畢業後靠自己力量找到一分穩定的工作。
「很多問題,是沒有找到對的方法。救濟不會解決問題,反而造成問題。」陳爸說以前這樣的人,似乎很難期待他可以在社會上生存起來。很多的困境要陪伴久了,他們才會說得出來,如果我們願意花時間,他們就起來了。
很多公益下鄉的計畫,太多都是短期蜻蜓點水式的參與,許多團隊辦過一次營隊之後,就不再回來了。在地的孩子們或是社區的人們,無法擺脫被救濟的心態,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對人喪失信心。在台東陳爸這,我深深地體悟到,不管是孩子,還是社區,「偏鄉」的問題,動不動就是要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人的一生來看。
作者介紹|蘇文鈺
成功大學資訊工程系教授,「Program the World計畫兒童與少年程式設計教學計畫」、中華民國愛自造者學習協會發起人。以程式教育為起點,從2014年開始,帶著一群成大學生,走入嘉義東石布袋地區,教導路得關懷教育協會長年所照顧的數十位中、小學生寫程式。
蘇文鈺希望幫助偏鄉地區之外,也能讓全台灣的學生都共享其教學資源。因此串連學校、公益團體與企業,啟動模組化的教材教案開發與TTT(Train The Trainer)師資培訓計畫,如今已擴及全台近10縣市、超過20所學校,協助地方鄉鎮推動教育創新。
本文經授權選摘自親子天下《老師,是孩子遲來的父母-N位夥伴x蘇文鈺的熱血連線》
責任編輯/陳憶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