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有關海,或海洋的故事,與深山林內一樣,其實很多;魔神仔、海怪也不少,特別是清代兩百多年間。可惜,不少敘述與研究清代的學者,開頭一句唐山過海臺灣歷盡艱辛之後,通常盡講些土地開發、米糖經濟,臺灣走向儒家化、內地化、近代化,以及中國化的陸上之路;此外,便是漢番兇殺、民變械鬥的島內不測之禍,而「不知海上風浪,傾檣沉舟,爭死生於呼吸,其禍尤不可測」,也難有長風壯波濤之外「天際帆影白,萬里來飛艘,漁桴羅星宿,鷗鳥自翔翺」的海上和平歷史意象。
或許這個因素,歷史課本內容老是充滿陸地打打殺殺,視為正常。難怪,最近有島內中國愛國主義黨梟叫狼嚎、鐵甩棍摃頭(kòng-thâu),歷史系畢業的黨主席還說打得好。不正常歷史教出如此狠毒郎,真糟。
要使歷史「活」起來,以及讓心胸豁達起來,還是得繼續來看海。這次講老番要引用清代名人袁枚《子不語》的〈海中毛人張口生風〉故事。袁枚(1716~1797),是「中國浙江」杭州人,文采風聲,國內古文學研究者想必如雷貫耳。至少,應該不少人與老番一樣,當年為了國文考試,得如鸚鵡般背誦他動人心弦的〈祭妹文〉,事後才知古文也有滿口仁義道德以外的人間血淚真實。
袁枚的〈毛人張口生風〉,文章非常短,讀者有空可從網路抓取仔細閱讀。這裡交待內容,大意是十八世紀二、三〇年代,有艘滿載商貨的大篷船(phâng-chûn),也就是有些人愛炫耀的怪異譯音名詞「戎克船junk」,該船從中國廣東出海,途中遇颶風,迷失海道,順流漂東而擱淺於白骨如山的陌生地,眾人差點全數在蘇州賣鴨蛋成為世間不歸之客。後來,幸得天邊一隻十幾公尺長的毛人,走來相助,牠張口吹氣成烈烈東風,篷船經蓬蓬大風一直吹,一路往西,再漂到彰化鹿港來。船上餘生人員就在彰化各地生根,繁衍子孫。
幸虧有袁枚不正經寫他那時代「怪力亂神」,也收錄上述一段正經歷史學者不太會看重的鬼怪資料,臺灣的海洋史才能更活化起來。海洋史,除海賊以外,還要講船難、漂流等等童話與冒險故事啊。正經學術界不談(子不語)的上述傳聞,在老練歷史研究者眼中,真的是超寫實、太有梗了,船難倖存後裔應該隱身於彰化縣內的廣東潮汕語系族群中!彰化有些地方怪腔口:「枝仔冰,戀戀點點(冰棒冷冷硬硬)」,都一直在怪誕訊息中放射出真實元素。廣東省內的「福佬」人,與漳泉語系臺灣人(有人稱為「閩南人」或「河洛人」)語言屬同源,有一段時間,他們被日本與國內研究者錯誤歸類為「福佬客」。
荒誕不經的傳說,有時會讓我們反思正經論述的荒誕。尤其袁枚提到海上船隻遇颶風漂東一事,是研究者常忽略,而且民間畏懼的「萬水朝東」迷信。臺灣歷史記憶中,海似乎變成不吉利而欲從記憶中揮去的對象,多少與此恐怖未知有關。十九世紀中葉蒸汽輪船尚未商業使用前,海上交通的風險性非常高,動輒人船具沉,淪為汪洋波臣。人船得完全遵守「上帝鋪設的海上鐵軌」,出航時間、天候,限制比現在嚴苛,馬虎不得!船上老舵與押帆等駕駛人員,若看錯盤占錯風,船隻會被風潮往南推,漂到東沙群島,或者往東漂過臺灣本島東南邊蘭嶼、東北邊和平島。再過去,便是海水希微的「落漈」、「弱水」,船隻最後難航進人間白骨堆裡,成為恐怖未知一部份。
萬水朝東,其實是先民一知半解的自然現象。臺灣之東,有急湍黑潮、太平洋環流,船隻一不小心越過臺灣附近海域,當然會被潮流推向太平洋,朝向美洲,一去難回頭,除非有週而復始的大洋環流知識,以及返鄉的決心。不然,跟1955年由基隆出航的自由中國號一樣,風帆木船越過太平洋後,萬水朝東,一到美國,就自由不回頭。再回頭,已是一甲子後之事。
袁枚又說,若非長毛怪救了彰化人祖先,可能還得等120年,才會有再吹東風的機會。他是誇張十倍了,臺灣萬水朝東的故事,是傳說十二年一週期,那時海水再漲,東風大起,擱淺的船才有希望再回故鄉。
啊,怎麼這些海的傳說,總是有一種世界史的似曾相識:風的十二方位,金髮寶寶在天邊吹……讀者還想到荷蘭人當年來臺灣時,用一牛皮向倭寇(漳泉語系臺灣人的祖先),詐騙到臺南一大片土地麼?牛皮騙地,也是世界各地的傳說呢。我們不能選擇性遺忘海,一直在串連臺灣與世界。
作者介紹│老番
本名翁佳音,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研究人員。
本圖/文經授權轉載自想想論壇(原標題:【老番講古】你沒聽過的海面故事:海中毛人張口生風)
責任編輯/潘渝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