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蘭其他市鎮也發生過這種事。如果沒有波蘭人的配合,納粹是不可能把波蘭境內的三百萬猶太人殺掉90%的。
根據研究大屠殺的著作《為什麼不殺光? 》分析:這是民族主義裡一種狹隘的「自戀」在作祟,因為族群之間的差異很小,所以必須積極地表現出來。兩個敵對的族群要較量誰優良、誰劣等。
屠殺對於人性最終極的考驗在於:當面臨失控的極端環境,當殺人脫離了道德指責,你能夠壞到哪一步? 幾年前我看過一部電影,拍的是印尼大屠殺—一九六五年發生在印度尼西亞的反共屠華清洗,軍隊把殺人的任務交給社會上的幫派分子和流氓,其中一名叫作安華剛果的劊子手殺了一千多人。
電影《殺人一舉》的主演就是安華剛果,殺人狂魔本人。導演讓他和當年的同伙故地重遊,拍攝一部重現他們當年殺戮行動的電影。他們十分投入地拍攝自己當年怎麼殺人,興致勃勃地演繹被殺者死去的樣子:他們的腿怎樣抖動,他們的喉嚨裡發出怎樣的聲音。
按照心理學的說法,安華剛果是屬於「認知失調」的人,他們不斷地找理由把自己可怕或者愚蠢的行為合理化。這也是為什麼往往在殺完第一個人之後,殺戮就會變得容易。因為殺人者要不斷殺戮,逐漸透過這個過程為自己找到殺人的正當理由,比如:我是在執行命令;他們不是常人;他們是有害的、汙染的。當殺人變得常規化,殺人者的認知失調也逐漸減少了。
安華剛果和他的同伙就屬於完全說服自己「殺戮即正義」的一群人。直到他扮演被自己審訊殺死的受害者的角色,被「自己」用鋼絲勒死的時候,他才崩潰到無法拍攝。那一瞬間,他所有說服自己的理由全部崩潰了。
這個電影最可怕的並不是展現殺戮的殘酷,而是讓觀眾懷疑自己:我是否也像安華剛果一樣不斷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 我是否活在自己造的夢中? 我會成為殺人狂魔嗎? 我的正義凜然是否是正確的? 坐在觀眾席上的我是不是一個好人? 我能否繼續做一個好人?
關於屠殺的一切,讓我不知所措,直接經驗和想像力的匱乏使我對其懷疑,不敢相信文明之下仍有如此野蠻的行為,而這種懷疑是危險的。只有直視人性異化的可能性,才能讓我對自己保持警覺。
作者介紹|蔣方舟
1989年出生於湖北襄陽。7歲開始寫作,9歲出版散文集《打開天窗》。2008年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次年在《人民文學》發表了《審判童年》,「將戲謔的口吻與犀利的質問、遊戲的精神與坦誠的剖析熔於一爐」,獲得第一屆朱自清散文奬。2012年大學畢業後任《新週刊》副主編。代表作:雜文集《正在發育》《邪童正史》《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小說集《故事的結局早已寫在開頭》等。蔣方舟的寫作展示了對自身和「被時代綁架的一代年輕人」的關切。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圓神出版《東京,若即若離》(原標題:2016.7.26(星期二)殺人的理由)
責任編輯/林安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