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想留住時間的社會 骨子裡也是無情的
台灣今天的問題,其中的一個嚴重的問題,是我們失去了時間感,尤其是面對時間的一種失落與悲壯。我們不會感覺到時間正在不斷侵蝕、帶走美好的事物,不會有一種想要停住時間的衝動,也不會激起想要對抗時間的勇氣。
或許就是因為我們生活中都沒有我們願意衛護的美好事物了?歌德的『浮士德』中,最驚人的情節,應屬魔鬼和浮士德訂定的條約限期:什麼時候浮士德在人間享有一切的特權結束了,魔鬼要將他帶到地獄,永遠留在地獄裡?當浮士德心中、口中出現:「讓時間停止在這一刻吧!」的感嘆。歌德明白,兩百多年來歌德的眾多讀者明白,人生最珍貴的經驗,就是那樣的瞬間,美好、幸福、高貴,讓你衷心喜愛、感動。然而也就是在那樣的瞬間,我們又必然明白,所有的美好、幸福、高貴都不可能停留,都在時間的戲弄範圍中,都必將被時間磨損、破壞、帶走。
所以人一面感嘆、沮喪,一面生出最真實、最強硬的意志──難道我們不能對抗時間?難道我們不能至少嘗試不讓時間如此霸道地宰制我們?為了保衛自己體驗的美好、幸福、高貴,我們才產生了如此不可思議的悲劇性勇氣,明知對抗時間必然失敗,明知從來沒有人、沒有人類社會與人類文化,真的能拒絕時間、逆反時間,我們還是不能不嘗試。
經典,各式各樣的經典,或說「經典」這個概念本身,正就來自於對抗時間、逆反時間的衝動。「經典」至少給我們一種似真的錯覺,覺得有某種東西,美好、幸福、高貴的內容與感受,可以保存在「經典」裡,一直留下來,不受時間控制。因而閱讀「經典」所得到的,包括了參與這種和時間搏鬥的成就感,我們知道自己不必受限於平常的現實,我們知道自己正在碰觸原本應該被時間隔絕、摧毀了的美好、幸福、高貴,原本不屬於我們這樣的現實可以擁有的美好、幸福、高貴。
關鍵不在於知不知道哪一本經典,也不在有沒有讀過哪一本經典,而在於有沒有藉由經典參與了那與時間一戰,奮力超越現實,碰觸永恆的悸動。真正的差別在:有沒有一份能夠睥睨現實,辨識出現實無法提供的美好、幸福、高貴的力量。
我已經說太多次「美好、幸福、高貴」了。容我再說最後一次,台灣當下的現實中能提供的美好、幸福、高貴,如此微薄稀少。但你必須願意離開現實,超越那麼短淺的時空,你才真能意識到現實的微薄稀少。是的,你可以選擇就留在微薄稀少中,永遠不要知道,也不要承認。這就是台灣當前基本的集體選擇,懶得知道現實以外還有甚麼,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生活的微薄稀少。選擇躲在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下,把所有不屬於現實的東西,都予以嘲諷否定,要不就都予以簡化、俗化,拉低到我們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的水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