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雲朗朗,天下本應廓廓,仍不得出者,曰「難為情」。這是《大唐李白》裡最讓人耿耿的糾纏,至《將進酒》,張大春再不吝嗇寫愛情的筆墨,重彩敷色,哀感頑艷。李白的兩段情,七娘月娘,幾成永訣,動若參商,似負平生。這是相忘於江湖的豁達,還是無奈漸入絕境的虛無?
猶記《鳳凰台》中,段七娘與李白談鳳凰台時,張大春曾點出李白的愛情觀:一般人從鳳凰台故事所得「最令人艷羨的夫妻,似乎並不該沾惹生死離別、勾動愛恨波瀾,只須一味諧調律呂,求其同聲,無驚哀、無悲愴,亦無嗔痴。」而李白是一個大痴之人,他「滿心渴慕著的,還是那故事『不知所終』的情景。」——好一個「不知所終」,大痴者如曹雪芹之賈寶玉,木石前盟、金玉良緣,最後還不是遠遁青埂,不知所終。這張大春的李白,乃是一個更決絕的賈寶玉,於道、於詩、於家國內外際遇之後,得出最超塵脫俗的一念:「永結無情游」。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詩人對生死離合最高的覺悟莫過於此。所謂好因緣,便是這一「永結」與「相期」。結尾處吳指南的酒囊,乃千里赴約重來,以重結此無情游。而段七娘呢?月娘呢?吳指南死前曾問:「汝與汝家師娘有情否?」此「有情」便又多一層意思了,曾有情者,方能相期。
但讀者不能釋懷,張大春也不能釋懷。強托月娘陷賊中長相思,想起自己曾吟此詩與李白:「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該段極其哀傷。後世考據者普遍認為此《獨漉篇》是李白在安祿山之亂後作,張大春卻故意把它系之於少年李白於有情師娘處所得,小說家筆與史筆的異同,交織出冥冥之契:安祿山的存在。此處最見張大春說故事人之功力,須知多年後,李白與大唐的命運,均從安祿山而轉;今日月娘的命運,早已與之相連。
若這痴出離情愛,歸屬於詩之大者若何?遙想從丁零奴到洞府龍君,均以「痴」責之李白,豈料痴乃大超脫,而無情游是大珍重。
「那些有如浮雲一般相會隨即相別的人們,卻總在他吟詠詩句的時候,亭亭然而來——他們或行或坐,或語或默。有時,李白還真不能辨識眼前所見者,究竟是心相或物相,是實景或幻境。久之成習,不得不坦然以對,他也就不再悉心分別:孰為昔?孰為今?何者為妄?總而言之,詩句其來,猶如難以割舍的人;想念之人,盡付橫空不去的詩句。非待一吟罷了,諸像不滅;諸像既滅,他的人生也只剩下了字句。」
張大春這段文風如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郁》,真是知詩者言,痴之於詩是一大能量,大春道其妙,恰如《文賦》所云:「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若能至此,只剩下字句又何妨?若高歌有鬼神在,則填溝壑又何妨?
當今之世,世俗對一浪漫化的詩人形像之期許更甚,世人希望李白成為的那個李白,比李白更李白;世人希望詩人成為的那個詩人,顛倒夢想,必須有電視劇一般的悲情。有幾人願意面對一個真正詩人的苦苦求索與欣然忘機?張大春的歷史小說,致力於還原歷史的復雜而不是刻意簡化,因此有那麼多旁征博引和貌似離題萬丈,這也是呼應回大唐與李白的龐然。後世黃遵憲《出門》詩云:「無窮離合悲歡事,從此東西南北人。」——既然李白早已選定東西南北人之路,便已做好承擔無窮離合悲歡的決心。將進酒,覺有情,天下紛紜畢至,我且隨張大春取一瓢飲。
*作者為香港知名作家